2016年4月24日星期日

梁文道:誰的城市?誰的國家?(聖城之一)

【蘋果日報】「他們拿走了我的國家!你知道嗎?他們拿走了我的國家」。儘管我早已料到自己會在以色列這塊土地聽到許多類似的說法;但這句話竟然出自一個希臘老人之口,多少還是讓我感到詫異。

待在耶路撒冷的最後一個上午,我又去了老城一趟。從去年發生過多次襲擊事件的「大馬士革門」進城,經過幾個重裝警察身旁,便到了這片面積不足一平方公里,按居民族裔和信仰分成四個區域,擁有十幾個猶太會堂,二十多座清真寺,以及五十幾個基督信仰教堂的迷宮。這真是一個迷宮,比威尼斯更加叫人頭暈。比如說一條叫做「St. Francis」的路,在一段小階梯之後,同一條路的名字就變成了「El-Khanqa」,然後再走幾步,路牌的名字赫然又改為「Via Dolorosa」(『苦路』)。就算打開「谷歌」導航,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不只是因為有些街道太短太窄,才一轉彎就逛到了另一條小巷,難以定位;更是因為「谷歌」地圖上的路名完全對不上你用肉眼看見的路名。這是個好幾條彼此平行的街道都擁有同一個名字,同一條街道又有好幾個名字的城市。為什麼不能現代化一些方便一些,統一規劃這所有使人茫然的名字呢?不能,因為每一個名字的由來都是故事,每一個故事的背後都是記憶;而記憶,正在交纏巷戰。

這天下午我拜訪過亞美尼亞區的「聖雅各伯主教座堂」,老城裏頭最美麗的教堂之一。它的內部裝飾太過繁麗,對「亞美尼亞使徒教會」一無所知的我實在無法在腦海中重新勾勒出它的輪廓。可是我記住了它大門外一張略顯殘破的海報,那是一張標示難民遷徙路線的地圖,地名全是英文,可見用意是要路過的遊客明白,明白亞美尼亞人那悲慘的歷史。「亞美尼亞大屠殺」,這我曉得,土耳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寫過。一百年前,奧圖曼帝國有系統地種族清洗亞美尼亞人,殺了一百到一百五十萬人。這件事後來還啟發了希特勒,給他不少靈感。今天的土耳其政府否認這段歷史,要是有任何人膽敢公開宣稱那是場屠殺,都會被控「污蔑祖國」,例如帕慕克。亞美尼亞區沿街有不少這樣的地圖海報,生怕我們外人也忘了他們這段幾乎湮沒的歷史。一個人的記憶也好,一整個族群的記憶也好,如果不進入公共領域,那就什麼意義也沒有了。

稍早之前,我還意外地路過一道鏽跡斑斑的青色鐵門輕掩,門口上也有一張海報吸引住我,於是忍不住探頭張望,大膽拾級而上,來到一處算是寬闊的內庭,午後陽光刺目,我瞇着眼看見一位黑袍白髮的老教士坐在廊道陰影下的躺椅瞌睡。內庭深處是一座教堂的入口,外頭站着另一名年輕的黑袍教士,正和兩個信徒說話。我想知道能不能進去參觀,他說:「我不是科普特教會的人,但是我想他們應該不介意你進去看看的」。呀,果然是埃及「亞歷山大科普特正教會」的主教座堂,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教堂,當然得去拜訪一下。裏頭正在舉行彌撒,空氣中一股濃厚的沒藥香味,似乎真有淨化神效,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傾聽講道壇上神父那一段段以陌生語言誦讀的經文。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科普特語吧,古埃及語的最後傳承,比耶穌誕生的年代還要古老,四百年前消失於日常生活當中,現在只剩下教會使用。

可我在大門口外頭看見的那張海報上的文字卻不是以希臘字母拼寫的科普特語,那是阿拉伯文。我看不懂阿拉伯文,不過我知道它大概在說些什麼,因為單是海報上的照片就已經把要說的話說了一大半。那是去年發生的事,二十一個埃及人在利比亞打工,被「ISIS」綁架斬首,就只是為了他們是科普特正教會的信徒。這張照片拍的就是那最後一刻,二十一個穿着橙色衣服的人跪在海邊,後面是二十一個蒙面黑衣男子把刀架在他們的頸側,據說他們每一個人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都是「我主耶穌」。在這張海報裏面,有一個人的頭像被一圈白濛濛的光暈特地強調,我猜他就是那個原來根本和基督信仰無關的「殉教者」。恐怖份子在殺他之前給過他最後一次機會,問他是不是基督徒,眼睜睜看着其他十九個工友慘死,本來不信教的他這時居然回答:「他們的神就是我的神」。後來,「亞歷山大科普特正教會」牧首替這二十一個殉道烈士封聖,於是他們的曆表上就又多了一個紀念日,好教後人記住那天發生的事。

聖城耶路撒冷不只是座殺戮記憶的儲存所,照赫胥黎的形容,它根本就是「各種宗教的屠宰場」。在本地穆斯林的記憶裏頭,這座轉手過四十次以上的城市史上最慘烈的災禍,莫過於1099年的十字軍大屠城。當時城中所有的猶太人和穆斯林幾乎全被殺個清光,街道上盡是屍塊殘肢,嬰兒和小孩則被他們按着頭砸到牆上,濺得盔甲上滿是腦漿。還沒殺夠的,只好回頭肢解還算完整的屍體取樂。當年有一位隨軍天主教神父讚嘆道:「這真是美妙的景象!……這正是上帝公正而卓越的裁決,這個地方理應充塞不信者的血」。

被一片猶太人墓地包圍的老城核心,還有一座全世界至為神聖的空墳,那自然是「聖墓教堂」──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在墓穴中待了三天,然後又從死者中復活的所在。我就是在教堂下方一條滿是紀念品商店的小街上遇見那個希臘人的,他是其中一間店舖的東主,賣十字架和唸珠給朝聖者,賣東正教聖像給遊客,賣蠟燭給本地人(我在他店裏的時候,剛好有一個信奉『埃塞俄比亞正教會』的非裔女熟客幫襯)。他是土生土長的耶路撒冷市民,但是早已移民澳洲,現在住在帕斯。他喜歡帕斯「安靜、空曠、悠閒,不像這裏又吵又鬧,叫人心煩。我在澳洲的日子多好,每天下午跳舞,我最喜歡跳舞了,倫巴、恰恰,我全都會跳,一跳舞就什麼事都忘得一乾二淨」。那為什麼還留着這間店舖?為什麼還要回來?年紀不小,身體肥胖的他實在不像舞林高手,說話緩慢,總愛重複同一個句子,比如說他接下來的回答:「復活節呀!復活節,你知道復活節吧?下禮拜就是我們東正教的復活節,我們老曆法上的復活節。你真的應該看看,你必須留下來參加」那一天,他們會在「聖墓教堂」舉行聞名世界的「聖火」儀式,城中十四個希臘老望族會各派代表領頭遊行。他說:「我們家就是這十四個家族之一,我是我們家最後一個代表了,最後一個,你知道嗎?我們家以前非常顯赫,是有歷史有聲譽的家族」。「既然如此,你當初又為什麼要走?」我問。忽然間,他一把扯開襯衣領口,指着項鍊上的十字架給我看:「因為這個,就是因為這個呀!他們奪走了我的國家,我的國家。你能相信嗎?我每次回來居然都要簽證蓋章!」

他要請我喝杯咖啡好好聊下去,可惜我得趕路,現在想起來還在後悔。因為我知道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建國後被迫離開家園的故事,卻從來想不到一個希臘東正教徒也會和猶太人的復國發生矛盾。更何況以色列成立之前,這裏做了幾十年的英國託管地,他所謂的「我的國家」指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