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0日星期日

梁文道:加泰隆尼亞風格源流考(下)

【蘋果日報】1974年2月17日,這是改變「巴塞」歷史的一天。

在此之前,「皇馬」幾乎壟斷了整個西甲,長達十年之久。而它的宿敵「巴塞」則只能處在它的陰影底下,表現反覆,近乎平庸。在那十幾年裏頭,唯一值得稱道的是1968年的「總司令杯」。就在佛朗哥將軍面前,在「皇馬」的主場,「巴塞」以一比○戰勝「皇馬」。這場球賽對加泰隆尼亞人的意義不只是他們也可以打敗代表獨裁政權的無敵艦隊那麼簡單,因為當時的「巴塞」教頭Salvador Artigas曾經做過共和國那一邊的空軍機師,所以這次比賽還被他們當成一次偉大的精神勝利:我們輸了上一回內戰,但我們贏了這一回內戰,儘管戰場不同。

可惜事後回顧,這更像是一次意外,正常的情況是「巴塞」繼續被「皇馬」打得抬不起頭來。於是我們就能知道告魯夫的到來有多重要了。當世第一球星,竟然捨棄人人趨之若鶩的「皇馬」,加入被壓迫的反抗者政營,這個舉動也將使得告魯夫的名字加入到當年不遠萬里而來,參與西班牙內戰的那一代知識份子英雄的行伍,與海明威和喬治.歐威爾等人並列,是反權威的豪傑。

然後就是那一天了。在告魯夫奇詭靈活,瞻前顧後的穿引之下,「巴塞」大勝「皇馬」五比○。同年,「巴塞」贏得1960年以來的第一次西甲冠軍,而告魯夫則成了當年的「歐洲足球先生」。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巴塞」,其實是從那一天才開始的。所有上了歲數的加泰隆尼亞人都記得那一天的事,而且他們還會記得告魯夫兒子的名字。因為那天本該是告魯夫夫人的預定產期,告魯夫為了不影響比賽,和太太商量,特地提前一周剖腹生子,告魯夫替兒子取名Jordi,這是加泰隆尼亞主保聖人的名字。按當時政策規定,加泰隆尼亞人是不准用加泰隆尼亞文來命名子女的,但告魯夫不理這麼多,他告訴負責官員:「去你的,我是荷蘭人,我叫我兒子什麼名字,關你們什麼事」,然後他帶着兒子飛回荷蘭登記姓名,等這父子倆再回來時,他們就是全加泰隆尼亞人的兒子了。未來,這對父子還要先後加入「加泰隆尼亞國家隊」──一支沒有幾個正式國家足球隊願意承認,願意陪他們玩的球隊,做它的球員跟教練。

不過,就算告魯夫再怎麼向「巴塞」效忠,再怎麼大無畏地表現出他對被壓迫者的同情與支持也好,這都還不足以為他贏得現今他在加泰隆尼亞人心目中所享有的地位(不妨誇張點講,那是個聖人般的地位)。甚至,就算他1988年回來出任教練,帶領球隊贏下第二年的「國王杯」,連續四年的聯賽冠軍,以及「巴塞」隊史上第一座歐聯冠軍,這也都還不算什麼。因為這一切都比不上他為這支球隊,為加泰隆尼亞人最喜歡的運動所塑造的風格重要。

當年的「巴塞」踢波可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樣子,除了告魯夫當球員親自下場那幾年的靈光乍現之外,在大部份時間裏頭,「巴塞」踢的是一種老派英式足球,而且還是壞的那一種,高Q大腳,技術粗糙,衝勁勝過大腦。而且球迷喜歡,彷彿只有這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踢法才能發洩加泰隆尼亞人那股壓抑已久的怒氣,才叫做熱血勇武,才叫做英雄豪傑。至於陣式,「巴塞」則跟隨全球主流,不是「四四二」,就是「三五二」,以狠拼截斷為尚。但是告魯夫第一次召集全隊球員開會,就在黑板上畫出了一個叫球員們目瞪口呆的佈局:後面三個守衛,中場四人,兩名翼鋒,一名中鋒。然後他再三重申,足球的重點在於控球。

球員聽話,上場試着演繹告魯夫的思路,於是整隊人球風大變,速度比往常慢了不止一倍,每一個動作都像強行給人裝了煞車似的。雖說是昔日救星告魯夫頂戴光環歸來,但球迷們不埋單,每一場都有人開汽水喝倒采,覺得這是娘們踢的球,不夠硬漢。可告魯夫不管,他說:「那些批評是我聽過最白痴的廢話。我們需要的,是去填滿最需要球員的中場。我寧願踢個五比四出來,也不要一比○的結果。」

這種踢法,很在乎球員個人的技巧能力,所以他一口氣賣走了十五個球員,簽進一些他看中的未來砥柱。光是買人還不足以應付他的要求,按着自己的哲學培養人材方是王道。幸好他七十年代做球員的時候就向「巴塞」會方提議,仿效「阿積士」的青訓系統,成立一家叫做「拉馬西」(La Masia)球員學校,並且必須依着他的構想規劃。現在,包括瓜迪奧拿在內的這些年輕人已經到了收成的時候,正好派上用場。這批孩子就和未來的沙維、美斯,以及恩尼斯達等一眾球星一樣,都不具備往常「巴塞」球迷所欣賞的身體素質,都不夠高大硬朗,但恰好都能在告魯夫的體系裏頭找到位置。

於是告魯夫頂着壓力,堅持他的風格,一場一場地踢,一場一場地贏。他說:「堅守一種風格要比贏球更勇敢」。自此之後,「巴塞」就只知道一種踢足球的風格,「巴塞」的球迷也相信足球就只能這麼踢下去,違反這條路線的教練多半不會有好下場,堅守這條路線的教練自然就會成功,同時得到尊敬。一個人也好,一支球隊也好,要是不問短期成敗地堅持某種風格,視之為美學上必然無二的選擇,那就已經不只是風格這麼簡單了;這叫做格調。

終於,加泰隆尼亞人在足球上也找到了配得起高迪、米羅和卡薩斯的風格,讓它成為一股人人都看得見、認得出的審美態度。後來的事,套句陳腔,就都是歷史了,「巴塞」的霸業,西班牙的王朝,甚至拜仁慕尼黑以至於德國的轉型,考其源流,盡在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