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日星期三

梁文道 旅行之風使人自由

【新旅行】梁文道的旅行觀和他的身份一樣多重。他欣賞鄉村的傳統營造方法,也樂意在城市中感受靈感吐納。他能從自然中參悟歷史悠遠,亦能在繁華中看到慾望短暫⋯⋯他提及一句諺語,「城市之風使人自由」旅行的意義,亦如是。


此次你應邀參加軒尼詩X.O第六代珍藏版的全球首發儀式,美酒在你的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我現在比較少喝酒,甚至不喝。但是我保留了一個習慣,去每個地方的時候要喝當地的啤酒。我記得有一種說法,說喝當地的啤酒能讓你的腸胃適應當地的水土,因為啤酒一定是用當地的水做的,而且是新鮮的。

哪裡的美酒讓你印象最深。

我在很多地方喝到的一些酒,很粗糙也很便宜,根本不會出口,內銷就解決了,在歐洲叫做table wine,意外地好喝,驚人地便宜。我不知道到底是因為那個酒不適合太久的運輸、儲存,於是在當地消耗掉,還是說喝當地水、吃當地食物的時候,配那個酒就特別好。

有一種觀點,所謂「鬥酒詩百篇」。

喝酒,尤其是過量,會影響清明的狀態,而且最困難的是你永遠不知道過量的標準。「鬥酒詩百篇」,我覺得這是一種錯誤的印象,在我看來,寫作是一項很嚴肅的工作,是有紀律性的。甚至像海明威這種酒鬼,在寫作時,都是每天起來先不喝酒,像上班一樣,在書桌前一坐兩三個小時,寫多少字不重要,但時間必須坐滿。

接著說美酒,此次X.O第六代珍藏版藝術酒瓶以「岩石」為靈感,活動的場地也在玲瓏瑰麗的蘆笛岩,它給你以怎樣的震撼?

這次活動虛虛實實地加入了一些人工的岩塊,再加上燈光、音樂、投影,彷彿這個岩洞不是你過去知道的那個了。當然它仍然是蘆笛岩,只是它的另一個面向被開啟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桂林,最震撼的印象是,喀斯特地貌如此隨處可見。

桂林好像是一下飛機就到景點了,一路上的山山水水就在那裡,所以我會想,這個地方的人大概都會比較靈秀一些吧。

至少和生長在香港的人不一樣。

香港是個碼頭,碼頭的意思是說,所有的人、物品、觀念,在這裡來來去去,積聚下來的東西比較少。以前的香港人是一群沒有過去,沒有明天,只有現在的人,能很開放地接受很多事情,也不會留戀太多。

這是自然作用於人文的成果之一。

我並不會嚴格二分自然與人文,馬克思曾說自然也是歷史的產物,這句話是有道理的。自然表面上看是不變的,但是人對自然的觀念在變。比如今天的瑞士是世界花園、度假勝地,而在中世紀人的眼中,瑞士是窮山惡水,是像地獄一樣的地方。依歐洲人以前的看法,像阿爾卑斯這種山脈,是很可怕、險惡的,中世紀繪畫中的地域景象,都是以山的構築為基礎,但是浪漫主義盛行之後,整個歐洲的人對自然的觀念轉變了,開始覺得瑞士非常美。其實瑞士還是瑞士,只是人的看法變了。

像我們常會覺得中國的自然風光很不一樣,除了客觀的因素,更多的是眼光不同。

中國有個奇怪的現象,凡是有名的自然景觀,古人都會在上面刻字、蓋東西、修棧道。因為中國的人文世界和自然世界不是二分的,我們是看到山水好,就覺得要在上面寫字,說它有多好。就像《新旅行》雜誌的圖片下面會有圖片說明,只不過古人是把圖片說明刻在圖片上。後來者參觀時,不只看風光,我們還看碑刻、詩詞,還把它們聯繫起來,這是很複雜的欣賞。

西方人的觀念則截然兩樣。

就像你不能想像美國人會在黃石國家公園刻字一樣,他們要保存自然的、原始的、野性的面貌。但是這種理念也是人類的一種觀點。你總是能從自然景觀裡面看到文化是什麼樣的。

我想到另一個二分——城市和鄉村。

中國傳統的營造方式在今天的城市裡面完全失傳,在農村保存得就比較好。但是在我看來,當代的文學藝術傳統有種過度歌頌鄉村、輕忽城市的傾向。比如尋根文學認為要回到土地上才會有創作力量,但是人們忽略了一點,城市往往也是各種觀念交流碰撞的空間,德國有句諺語:城市之風使人自由。在城市裡面,獲得靈感、創意跟創造力的幾率,一點都不低於鄉村,甚至更多。

和我們分享一個比較喜歡的城市吧。

拉斯維加斯。這是一個完全沒有文化、很粗俗的城市。但是我很喜歡,它像海市蜃樓一樣,在沙漠中間憑空出現了一座賭場城市。你會看到世界上最無恥的窮奢極侈,這座古怪而迷幻的城市裡充滿了人間的慾望,以及慾望過頭之後的罪惡與災難。

拉斯維加斯在沙漠中,迪拜也是,好像人們把所有的願望都實現在了沙漠綠洲裡面。

在《看不見的城市》裡,卡爾維諾描述了這樣一個城市:沙漠之中的旅人會在極度渴望之中到達一個城市,這個城市能滿足所有遊客的慾望。但是請注意,這座城市裡面所有的居民都是追逐慾望的年輕人,而所有來到這座城市的遊客都會變成老人。

這些老去的旅者坐在城市廣場裡,看著這些年輕男女互相追逐,嬉戲調笑。然後卡爾維諾寫了一句很美的話:Desire, it is already memory。

印度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

去之前你被告知:印度很亂,很髒,很窮,去了之後發現,他們都說對了,只是比想像的更加髒亂窮。但是印度卻有一種魅力,令人去了還想再去。

相比另外一個亞洲大國中國,截然不同。

首先印度是沒有歷史觀念的,他們的歷史都是由傳說組成的。但另一方面,印度人的時間觀念比誰都複雜,比誰都精細。比如佛教裡有一彈指,而一剎那是一彈指的六十萬分之一,也有一劫,可能是七十萬年,可能是一百萬年。只有印度文化才會發展出這麼古怪、根本不可測量的時間單位。跟中國人完全相反的是:他們對很多具體事實不太在乎,但特別在乎邏輯跟數學的推理。

從印度到中國,佛教從原來複雜的哲學推理,變成了只要念「南無阿彌陀佛」就能得救了。中國人覺得印度人不實際,跟動物一樣,睡在街上;而印度人則覺得中國人頭腦簡單,關注的太過日常,活得跟動物一樣。

印度之外,還有哪裡是很好的禪修之地?

緬甸保留了非常精純的森林禪修傳統,有些比丘在森林隱居生活,很密集地禪修,境界很高。佛經中講,佛陀釋迦牟尼成道之後,第一批接受他弘法的是路上的商人,而這些商人裡面有好幾個是緬甸人,緬甸保留了很多很重要的原始佛教的遺址。

為我們推薦一些很好的遊記吧。

我很喜歡張岱的《陶庵夢憶》,如果它也算的話。類似的還有《西湖夢尋》、《東京夢華錄》、《汴京雜憶》、《兩都賦》,廣義上也可以看成遊記。傳統的遊記是遊覽不熟悉的地方,而他們是在憂鬱傷感的回憶中重建整個城市,帶你旅行一座已經不存在的城市。還有人們熟悉的《大唐西域記》、《馬可波羅遊記》。有一本被忽略但很有趣的《拉班·掃馬遊記》,作者是中國版的馬可·波羅,元朝人,他從上都出發,往西走到歐洲,走的路線和馬可·波羅的幾乎一樣,只是方向相反。可以拿這本書和《馬可·波羅遊記》對照。

當代的呢?

保羅·索魯是世界上最讓人仇恨跟討厭的旅行作家,但他的觀察的確銳利,他對路線的選擇也很有意思。還有一個作家,有一天他突然決定辭職旅遊,毫無目的、毫無規劃,唯一不變的就是往南,終於到了南美洲的最南端,這真的是太有趣的流浪了。

你個人會有這樣的流浪嗎?

不會。我的旅行和看書一樣,常常是有主題的,很少漫遊。比如如果我去威尼斯,不是為了看水城浪漫風光,而是為了瞭解曾經輝煌的威尼斯帝國的版圖、歷史的源流跟演變;去巴黎的時候,是為了看豪斯曼當年執行的建城計劃。

以這種方式來遊中國,應該怎麼游?

我一直有個夢想,在外圍繞著中國走一圈,我想知道中國到底是什麼。去韓國,你會發現現在的韓國還有書院,還有科舉制度——雖然這只是個榮譽考試:到了那一天,進行殿試,一個人一張小桌,用毛筆寫八股文,寫詩。每年高考的時候,韓國的學生很喜歡上山,借宿在書院或寺廟之中,閉門苦讀。韓國的鈔票上還印著朱熹學大儒李退溪。曾經的中國是什麼呢?中國並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文明,這個文明圈共享這套文字。從日本、韓國到越南,儘管我們語言不同,但用文字就能溝通。

這種尋根的想法是否和你的背景有關?

不是尋根,而是疑問。今天的中國人如此簡單、肯定地接受了一套關於中國人的認知和看法,這讓我很驚訝。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相信中國人說普通話、寫中文字是一連串相等的符號。但廣東人說廣東話,寫的卻是白話文。再往南,到了馬來西亞、新加坡,他們更不能認同,所謂的中文就只能是中國人在寫的東西。

這樣會讓你成為一名「世界公民」麼?

我甚至在馬來西亞當地的華文電台主持過一個禮拜的時事評論節目。

旅行時會主動瞭解當地當下的時事麼?

今天的人,旅行時只對當地的歷史感興趣,對當前的狀況反而比較陌生。我習慣於到一個地方時儘量看當地的報紙,這樣才能更加方便地和當地人聊天。你想想看,你對泰國的一個餐廳老闆說,這兩天你們國會正要通過什麼法案,你們好像很多人都不喜歡哦,他對你的態度一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