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5日星期三

梁文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大師?

季羨林先生辭世之後,輿論當然要討論的一個話題是中國以後還出不出得了大師,似乎季先生就是碩果僅存的最後巨人,學界將來再無本事醞釀出另一位眾人仰望的泰山北斗了。這個疑問的前提是大家都已肯定了季先生的地位,彷彿人人都很清楚他在學術上的成就。然而,我們真的都能看懂季先生早期在佛典語言研究上的創見嗎?我們都能欣賞他在翻譯《彌勒會見記劇本》上頭所下的功夫嗎?就算是他晚年以大量中文素材寫成,敘述中印兩國文化交流,用了近乎十多年時間去撰寫的《糖史》,又有多少人通讀一遍呢?

不妨老實承認,雖然人人都稱季羨林先生是大師,但我們絕大部分人根本就連下這個判斷的資格都沒有。所以坊間才會以訛傳訛,張冠李戴地把精研東方學和中西文化交流史的季先生尊奉為「國學大師」(除非我們所說的『國學』是季先生提的『大國學』,把中西文化交流的面向也納入傳統國學的範疇)。所以媒體才會大肆渲染季先生懂得多少種古辭語言,因為這是一般人想像得到的成就,將學術看作武藝奇巧,花樣會得愈多愈好。既然我們無能判斷季先生的大師地位,可見這個尊稱就不是我們自己深思熟慮的結果。說季先生是大師,不是因為我們懂得季先生的工作,而是因為我們相信內行人的判斷。雖然那些內行人其實只是人數很少的一個小圈子,全世界也可能找不出一千人。那麼,我們又憑甚麼相信這個小圈子會肯定季先生的成就呢?我們甚至從未接觸過那個圈子,也沒讀過他們的專業學報。也許,大家只是信賴整個學術界的共識,當全學術界的共識,當全學術界都不否認季先生是大師,我們也就只好跟著信了。

儘管季先生那圈子的人在全球學術群體裡只是鳳毛麟角,其他專學的學者的隔行如隔山,根本摸不透他們幹了甚麼。我不是在針對季先生,更不敢置疑他在學術史上的位置。恰恰相反,我只不過想指出一個非常簡單的現象,那就是外行人對專業學者判斷往往要靠一套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的信任鏈條。這個現象不僅限於人文學科,自然科學更加如此。例如楊振寧、李政道和史提芬霍金,我們一般人都不太清楚他們的創見創在何處,大家只能人云亦云,毫不懷疑地接受學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