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5日星期四

梁文道:到底什麼是理性?

【明報】編按: 商台以梁文道「身心疲累」為由,暫停他在節目內現聲,當事人卻說自己「非常健康」,絲毫沒有疲累之感。一個身體,兩個說法,原來所謂「理性」往往有超過一種版本。湊巧梁文道最近替人寫序,談的正是「理性」問題,他早指出,理性可有不同的型態種類,有好有壞,視乎取捨。且看梁文道談「理性」,見微知著,自可猜想停咪後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了。

有一天,我在地鐵裏看見車門打開之後,一位老先生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他一邊緩緩地左右張望,一邊試圖接近車廂中間那根扶手。我沒有位子坐,讓不了給他,所以就走向幾個正聊得起勁的年輕人,請他們讓位給老人家。年輕人們呆了一呆,其中一個略為遲疑之後就站了起來,請老人就坐。老先生和我自然口上感謝不住。可是,隨後我就聽到那些仍然坐着的年輕小伙子們取笑那個現在得搖搖擺擺地立着的同伴,他們說:「唓,懶好心!」我覺得這個「懶」字實在可圈可點,恰如其分地表現了我們這個時代好大一份香港人的價值觀,那就是沒有價值觀。對於這位行為很好心的同伴,那幾個青年既不是說他很好心,也不是說他不好心,而是笑指他「懶」好心。這個「懶」字既非肯定,亦非否定;既不表示正面價值的判斷,也不表示負面的價值判斷;而是徹徹底底地把整個判斷懸擱起來。

存疑,所以虛無……

我們香港人一般不愛大話,不說大道理,不信任何義正詞嚴的原則原理。所以我們很喜歡在日常生活中用「懶」這個字去懷疑一切,我們愛說「懶勁」、「懶正義」、「懶有嘢」和「懶係好心」。把其他地方的人會毫不猶豫地表示讚同或者否定的狀况,統統加上一個前綴詞。我們對一切存疑,所以我們虛無,「懶」就是一種價值上的虛無表現。

不過,「懶」雖虛無,卻也為我們開啟和保留了一個迴旋的餘地。年輕學子在學校操場仰視國旗升起時不會熱血沖昏了頭腦,在民主派大聲疾呼要○七○八普選的時候也不會一面倒地全盤由心接受;前者叫作「懶係愛國」,後者叫作「懶係民主」。「懶」和它代表的犬儒 ( cynical )心態避免了過度的情緒和過速的判斷,拉開了對所有立場的距離。但這又不表示我們因此會乘着這個機會去反省琢磨,去考慮眼前的各種選擇。我們香港人在避開熱血激盪的尖銳抉擇之後,往往就陷入了一種拒不表態永不表態的情况。因此「懶」是曖昧的,使得理智的思考有機會開展,但又能讓人無限延宕懶下去。

和「懶」接近的是「扮晒嘢」,香港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的另一常用語。關於「扮晒嘢」這三個字的最深刻印象,來自我一個朋友的秘書的經驗。我這朋友有天看到他的秘書竟然開「行」部影印機在印一部小磚頭般的書,天,居然是《哈利波特》。一本《哈利波特》多少錢,有需要影印嗎?影印一本《哈利波特》的花費當然要比買一本來得貴,更何况秘書小妹在影印機旁花的可是公司的錢!原來她也有苦衷:「那天我在地鐵上看《哈利波特》 (又是地鐵,果然是觀察香港眾生相的最佳場所),正在聚精會神追蹤佛地魔的去向。怎料旁邊幾個中學女生居然嘲笑我,話我『扮晒嘢,懶係識英文,喺度睇英文書』。所以我想把書影印一次,再分開放進公文夾裏。坐地鐵閱讀文件應該就不會被人笑了吧。」

如果你是教統局長李國章,你可能會為了部分中學生的水平痛心,為什麼英文書是種要被嘲笑作「扮嘢」的行為?識英文就是「懶勁」?我們香港不是一個國際城市嗎?我們的教育不是為了要培養兩文三語手到拿來流利無比的人才嗎?如果你是矢志推動閱讀氣氛的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委員會主席陳萬雄,你可能會難過這個城市怎麼如此變態,在地鐵裏加班看文件很正常,看書(而 且只是一本流行小說)卻是要被細聲講大聲笑的異常行為。

但我最欣賞的是那句話裏和「懶係識英文」聯用的「扮晒嘢」三字,區區三個字道盡香港精神的另一面。香港人有時候很喜歡別人說自己「自力向上,不屈不撓,是獅子山下的好兒郎」,有時候聽見這種董建華也會說的官腔卻會心裏把它改成「扮晒自力向上,不屈不撓,懶係獅子山下的勁人」。說人家「扮晒嘢」當然表示不相信他們呈現出來的狀態,那只是扮演出來的表面罷了。至於在那層演技造成的面具底下可有任何更深層的真相,一個人出於什麼具體動機要「扮晒嘢」等等,卻未必是那些中學女生以至於我們一般人有興趣深究的問題了。

理性,因此清醒……

「懶」與「扮晒嘢」都是很犬儒主義的用語。所謂「犬儒主義」源起於古希臘哲學家 狄奧堅尼(Diogenes ),他和他的門徒冷眼旁觀世俗世界,嘲弄一切事物。為了表示藐視人間日常規範,甚至不惜扮狗爬行進食。所以中文把他們的流派Cynicism譯成「犬儒主義」。古代的哲學主張到了今天卻是現代社會的普遍心態,這是德國思想家斯洛特戴 克( PeterSloterdijk )在其名著《犬儒理性的批判》(Critigueof CynicalReason )裏提出的說法。

我們現代人為什麼犬儒,這是因為我們理性又清醒,而且理性清醒到了極致,所以拒絕接受所有威權和所有終極價值,因為接受威權和相信終極價值要的是忘我投入的熱情。我們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理性,因此受不了在上位者諄諄善誘老百姓的空泛大道理。又由於我們認為一切聽來很冠冕堂皇的口號如「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仁愛和平」及「穩定繁榮」等等,都不可以未經驗證就無條件地接受信從;因此我們在面對「民主好還是不好」和「安樂死該不該合法化」等關鍵爭論時,要不是避之則吉沉默以對,就是經過一番思考後得出「呢啲嘢都係觀點與角度啫」之類無可無不可的結論。

如果說「懶」與「扮晒嘢」是全民盡皆運用自如的犬儒表述,「觀點與角度」就是很中產很「理性」的說詞了。我們時常見到某些標榜自己是中產代言人和理性聲音的人物,在遇到難以排解的爭拗時,總愛把不同觀點羅列一次,然後就放下一句「呢啲嘢都係觀點與角度啫」或「其實大家的分歧主要來自不同的出發點,冇話邊個啱邊個唔啱」了事。「懶」及「扮晒嘢」是犬儒們面對世間的第一反應,「觀點與角度」則是經過思考但又不再深入細掘的犬儒理性。這麼犬儒,這麼逃避抉擇,這麼恐懼投入某種價值,這麼害怕堅持一個立場,我們卻還可美稱為「多元」或者「開放」。這或許就是好些中產代言人與中學生的分別了。

扮嘢,還有什麼?

就犬儒理性的發揮而言,過去的香港人可說到了現代化的頂峰。靈活、實際、隨機應變因此都是香港精神的形容詞。我們藐視固執的人,說他們「懶有原則」,我們是靈活的。我們嘲笑深思的人,說他們「扮晒高深」,我們是實際的。我們沒什麼非堅持不可的立場,我們是隨機應變的。可是香港居然變了,這兩年來。經過沙士和兩次七一,除了「靈活、實際、隨機應變」,竟然有幾百人不怕被人說是「懶深奧」「扮有嘢」地大談什麼「核心價值」,而且還引得一些人似模似樣認認真真地談了起來。香港好大一部分人開始喜歡別人稱讚自己有責任感,有正義感,有金錢之外的其他理想。難怪大家說香港社會不如以往,現在分化得厲害。因為他們開始認真爭論,不再欣賞表面「多元」實則只不過是和稀泥的「觀點與角度」。於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讀到邵家臻的新著《攞嚟講》。

我上一回替邵家臻的《逆構青年》寫序,說他在作為服務青年的社工,和他作為社會僵固的青年形象的批判者之間,有身分的緊張。這一回則在他的新著裏看到了另一重緊張。他從我們的日常用語出發,辯解青年人的思緒心態,又出入於整個社會的種種迷思,左右開弓。他的緊張在於一方面看到了犬儒理性的自由開放反教條,另一方面卻依然激情昂揚。他懂得欣賞年輕人「囉嚟囉去」背後的七彩,又不懈地試圖揭穿一切社會上的虛偽論說,彷彿世界仍然有真。在「扮嘢」和「好假」的後面好像真有些什麼。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