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7日星期六

梁文道:甜的文明

【飲食男女】之前說到中東地區的飲食,使我忽然想起如今香港有那麼多的甜點鋪,市面上各式各樣的糕餅糖果五花八門,但好像偏偏就少了中東與伊斯蘭世界的品種,未免美中不足。比如Turkish delight和baklava,這兩樣東西雖然來自中近東,但嚴格來講也可納入歐式甜食的範圍了,前者原產地土耳其是個曖昧的歐洲國家,後者則成了希臘的代表性小點,應該都很容易被眼睛瞧不見大半個亞洲的華人接受才對。然而,我前幾年還能在此間的高檔超市看到它們的蹤影,如今就算偶爾想起它們的味道,卻再也找不着解饞的機會了。

我知道,即使是對華人當中最愛甜食的人而言,這些地方的甜品也實在是太甜了,尤其是那股濃厚的蜂糖味,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的。這當然,這片廣大地域上的古老文明可是人類甜品的老祖宗,他們對甜的熱愛可謂其來有自。

唸書的時候讀古希臘史,時時讀到古希臘人關於他們最大敵手波斯人的記述,於是順便也找了些談波斯文明的書來看。最好玩的地方是他們常常彼此嘲笑互相歧視,大家都說對方是野蠻人,大家都說自己的世界是文明世界,於是對方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習慣,也就都成了落後野蠻不文明的象徵了。其中一項區分文明與野蠻的標誌竟然就是甜點。

波斯人大概是全世界第一批有飯後甜品習慣的人。他們就和近代以前的大多數人一樣,主食裏頭甜鹹交陳,但不知怎的,一頓盛宴數下來,愈是朝後,甜味佔的比例就愈是加重,終於形成了飯後還要繼續擺上一大堆甜點的風俗。這種風俗嚇壞了不少遠從希臘來訪的遊客、使節和生意人。相反地,由波斯過去希臘那頭的訪客,則震驚於希臘人吃飯居然只吃到一半。後來,波斯便開始流傳一則笑話,說去希臘人的宴會一定得做好吃不飽的心理準備,因為他們連甜品都還沒上,就已經急着宣佈晚飯的結束。所以他們又管希臘人叫做「一群餓着肚子的人」。

這個分別自此延綿千年。即使後來的羅馬上層社會窮奢極慾,喝酒喝得醉生夢死,喜歡在各式燒烤上頭出些無聊又奇怪的花樣(例如把一隻鴿子釀進一隻雞裏,再把這隻雞塞進一只鵝的肚子裏…如此層層疊疊,再拿去火上炙烤);可他們依然無法在甜食這一環上前進半步。相反地,東方世界在歸信伊斯蘭之後,仗着疆域的遼闊以及貿易範圍的擴大,甜品上的實驗日見繁茂。印度蔗糖的引入,阿拉伯椰棗的流行,全都為他們的甜牙齒帶來了無窮的變化。尤其中古時代,歐洲飲食一下子倒退回去,變得粗糙不堪、乏善可陳;以巴格達為核心的這一邊卻成了人類文明最前衞的陣線,不止學術知識包容並兼,就連吃喝也都精緻過歐洲不知多少。看那時候的食譜,光是甜品的名目都看不完,叫人直流口水。甚麼糖漬玫瑰花瓣、酥皮薄餅,全都是歐洲蠻人想也想不出的好東西。

我們都曉得,法國菜歷史上最重要的革命其實是受到了意大利城邦高尚文化的影響。而意大利人開始懂得吃好喝好,卻又是學到了奧圖曼帝國的風尚。這中間最了不起的一項文化傳播,是他們見識到了土耳人的一種夏日特色,一種以玫瑰水冰鎮而成,半成霜狀的美妙甜飲。這種東西叫做「雪葩」,當年的土耳人一邊在陽傘下啜飲,一邊嘲笑西歐人怎麼這麼不懂得享受陽光。他們是對的,他們那時的確是更加文明更加高雅,一直要到多年之後,意大利人才終於把它變成了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