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5日星期三

梁文道:國足

【新世紀】儘管有不少球迷呼籲,世界盃期間最好少提中國足球。可沒辦法,看到人口不足400萬的烏拉圭,有人會想起中國13億人怎麼就湊不出一支11人的強隊;看到不是那麼喜愛足球的美國,有人會奇怪中國球迷的狂熱與球員表現的差距;看到日本、韓國和伊朗在巴西的草地上奔跑,有人就要開始嚴肅思考亞洲人種的問題了。我們這麼愛談中國足球,是不是因為我們只被准許談論中國足球呢?

難道不是嗎?縱觀過去十年言論史的演變,許多話題前兩年還能暢所欲言,後兩年就突然變得敏感。又有一些過去還碰不得的沉默黑洞,會漸漸轉化成人人參與的新開發區。惟有足球,不隨風向轉變,永遠自由,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只有在足球上頭,一個人可以公然推許日本,而不怕被人罵做漢奸。也只有足球這個領域,你甚至能宣稱自己絕不支持自己的「代表」,卻不用擔心人家用愛國的大旗把你壓死。

於是中國足球超載了,成為全民情緒的宣洩口,也變成了大家檢視中國諸種問題的透鏡——試著用它去看那些其實和足球沒有太大關係的毛病。非常慚愧,身為媒體一員,我也不能免俗,總是想用足球去說些足球以外的事。

例如前幾個月鬧得陸港矛盾急劇升溫的「遊客街頭便溺事件」,當時大家都被自尊心和怒火蒙上了眼睛,爭辯文明與寬容的問題,以至於看不見一個很基本的事實:那個在馬路邊方便的不是大人,而是小孩。這個區別在我看來是很重要的。因為大多數內地人都不可能容忍一個成年人蹲在城市街頭排泄;但要是換了小孩,或許就有不少人覺得情有可原了。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深圳搭地鐵的奇遇。那天,我看見臉色疲憊的城市白領主動讓座,本來我應感動,並感慨人民素質的提升;然而我卻驚得以為自己正在做夢。因為那位先生讓座的對象不是孕婦,不是長者,也不是傷殘人士,而是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全世界大概只有中國會讓座給小孩(同類事件後來我還見過很多次);國史上也大概只有今天,小孩得到了老人才配得上的待遇。

我們對兒童如此照顧,對孩子如此「尊重」,也就很難怪高考期間,長大了些的孩子就該配上「文武百官至此下馬」的肅靜迴避了。這和足球有關嗎?恐怕是有的。日本小學生穿著短褲在下雪的冬天裡踢球時,有些被當做老人看待的中國學生居然不能帶足球上學,因為家長怕他們受傷,怕他們耽誤學業,而學校怕擔上責任。

又例如,深圳舉辦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前三年,一位後來因為貪腐而被捕的官員找了我們幾個文化人座談,想讓我們為這次盛會的宣傳和開幕式獻策。當時好像只有我不識時務,反對把錢花在這些事情上頭。我的建議是,與其耗費放煙花蓋巨蛋,還不如多在社區增建體育設施,把全市人均運動時數和人均體育空間的提高當目標。這事也和足球有關嗎?恐怕是有的。因為當荷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每週都踢兩場比賽的時候,中國不少城市居民竟連球場都沒有親眼見過。

中國要用舉國體制培養能拿金牌的少數專業運動員;其他人口比中國少掉太多的足球大國,則以從小到大的全民參與,以及充裕的場地和時間,發展出真真正正的舉國足球。換句話說,至少足球這種運動,人家和我們是平等的,因為他們也舉出了全國之力,儘管他們沒有我們的體制。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曾經有段時間,中國足球在世少賽和世青賽上都有不錯的表現呢?又為什麼,那些在青少年階段踢得很好的球員,長大成了大國腳之後,反而又都不行了呢?我猜這可能就真的不是足球的問題了,這叫做社會的錯。請想想看,在校際比賽裡頭,一間學校用初中年紀的球員來踢你的小學生,再用高中年齡的球員來踢你的初中生,他能不贏嗎?能不成為「足球名校」嗎?等到大家的身體都成熟了,虛長的幾歲再也比不上真實的技能,那時候才見得真功夫。

已轉行打高爾夫的鄧樂軍曾入選1991年世少賽的最佳陣容,與意大利的皮耶羅同獲「希望之星」。後來,他在「國安」和「魯能」都有過輝煌的歲月,但始終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曾經力壓皮耶羅的天才少年。再後來,我才看見報導,當年他倆對陣的時候,皮耶羅16歲,鄧樂軍22歲,後者被人虛報了年歲。 講到這裡,我想我也開始明白那些不願再談國足壞話的球迷的心情了。因為我們很難弄得清楚,這究竟是在談論足球,還是在談論中國。難得四年一度的世界盃,我們還是莫談國足,閉嘴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