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4日星期一

梁文道:傳說中的白菜(白菜之一)

【飲食男女】看到《飲食男女》「為白菜喝采」,做了一個封面專輯,真是高興。因為大白菜確實是好東西,裏外三層各有風味,怎麼做都好吃。然而,大白菜到底還是緯度比較高的地方長得好產得多,所以北方人的吃法又比我們多了不少花樣(這裏所謂的『北方』,就像平常香港人的理解,一出五嶺就是北方了)。這幾年,香港有不少新開的外省菜館,各路新移民店東帶來不少家鄉風味,與早經港化的本地版本不同,水餃、烤魚、刀削麵,都很受新一代港人歡迎。有意思的是,恰巧香港這時興起了「反蝗」排外的風潮,不曉得那些廣東話帶口音,甚或只懂普通話的外省老闆會不會也在街上給人家叫他「滾回去」呢?還是說,本土健將想通了口味也要本土化的道理,有一天開始跑去這些外省菜館門外示威?

算了,這等事想多了壞胃口,還是說回白菜吧。

前兩個月,隆冬盛雪之際,去了東北幾天,行程趕得厲害,竟沒吃着我時常想念的酸菜白肉鍋,十分可惜。根據雜誌,原來香港也有酸菜汆白肉,有機會該去試試。只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把它做成火鍋。要是湯底有功夫,不放醋不加味精,純以豬骨雞骨熬煮加上夠好的酸菜,那鍋煮白肉的湯就會愈滾愈好喝了,一點也不怕嗆喉。雖說醃菜配肥豬肉是個普天共有的至理,但在我看來,東北人的酸菜白肉鍋,還是要比法國阿爾薩斯的酸白菜豬腳肉腸鍋對味,粗獷鄉土之中多了一絲清甜酸潤的韻味。

更讓我驚訝的是,香港竟然有人會做開水白菜。這道傳說中的川菜至尊,我從來沒吃過真正叫人服氣的做法,頂多就像好一點的上湯娃娃菜,沒甚麼大不了,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它究竟厲害在甚麼地方。成都詩人石光華前幾年「轉型」成了美食家,自己開了間飯館。我去的那段時期,他們還不敢賣這道菜,據說是石光華還沒把握能做出真正的開水白菜。

那甚麼才叫做「真正的」開水白菜呢?石光華曾在書裏解釋:「歲至秋末,地上開始打霜以後,選一窩剛卷緊心子的白菜,一定要當天離土的;經霜後,白菜才有回甜,不過夜,白菜才算清嫩;去掉外面至少兩層,只留心子裏葉白莖嫩,拳頭大小的一棵,先在調好的湯裏把菜根部分浸泡一下,讓外面的菜莖軟化,然後輕輕剝開四五片,根部不能斷開,如睡蓮初開,平放於網漏之上,再用細細的銀針,在菜心上反覆深刺,使白菜從內到外充滿肉眼難見的氣孔……」。說到用銀針刺孔,我就不想再抄他口中最關鍵的那鍋湯的做法了,因為這道白菜到了這個地步就已經太超現實了。石光華自己也承認,這全是他推想出來的東西,只因他和我一樣,不願相信目下市面上的開水白菜就是前人傳頌的川菜定桌神品。

想來大白菜大概太過平凡,所以我們都想把它變得不凡。猶如泥土,惟有燒成極品宜興,方能顯示人力之巧。於是白菜也得有它的傳說,就像建築大師Louis Kahn所言:「每一塊石頭都想往上提升」,才能和我們一起到達入聖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