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我時常懷疑是否曾經有這麼一個黃金年代,靠文字維生的作家全都吃得好睡得好,連出門旅行都分外舒適。他們不一定有錢,但不知道為甚麼,到了哪裏都能遇到好招待,人家見到他們就像今天看見明星一樣興奮,留下墨寶便行,飯錢房錢這等俗事就「呢啲嘢,唔好講啦」。要不然,為甚麼海明威可以在巴黎麗池存放幾箱自己的藏酒?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可以在柊家住上幾個月寫小說?湯馬斯曼身體一不舒服,就去瑞士達沃斯「療養」?
一個作家的名氣和影響力究竟可以大到甚麼地步呢?且看日本已故小說家遠藤周作,他別號「狐狸庵山人」,又愛吃愛喝,於是一時間全日本到處都開了叫做「狐狸庵」的餐館居酒屋,好和他扯上關係沾光。其中一些倒是真正得他「御准」,但絕大部分都和他沒有來往,「盜名」而已。於是他偶而就會「微服出訪」那些沒打過招呼就自命「狐狸庵」的店家,想像屆時一旦亮出身份,豈不有種欽差大人來了的架勢?
有一回,他在仙台便找上這麼一家「狐狸庵」,當時,他腦海裏的畫面是這樣的:「今晚,當始祖,狐狸庵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那家店時,老闆肯定會震驚得狼狽不堪吧。說不定老闆還會說,不用付錢了,請盡量喝個夠吧。想到這些,不禁充滿了期待」。不料,仙台這家「狐狸庵」是家開在大樓地下室裏的不堪破店,除了老闆娘自己,一個客人都沒有。狐狸庵先生只好一邊聽那女人發牢騷,一邊心虛地替她在紙上寫下「這是一家很棒的店,仙台第一的店」之類的話。
在還沒讀到《狐狸庵食道樂》這本散文集之前,我還真不曉得遠藤周作竟有如此詼諧可愛的性格。往昔讀他的《海與毒藥》和《深河》,盡是一片沉重暗黑,於罪責與救贖之間掙扎,嚴肅得叫人不自覺地要坐直身子來看。看來,散文確實是不少大小說家的餘興節目;既是餘興,何妨率性?又好比他教人去法國尋找美食的門道(他曾留學法國),居然是改信天主教。因為鄉間的神父常能燒得一手上好的家常菜,和他們混熟了,便能在教堂後面的住所裏飽餐一頓。為甚麼神父通常擅於下廚呢?本身就是天主教徒的遠藤周作認為:「飲食大概是他們唯一剩下的俗世享受」。同樣的道理,或許也能應用在這位名字常常和靈魂連繫在一起的作家身上。
然而,愛吃卻不一定會吃。遠藤周作擺明鄙視所謂的「美食家」,從來便以自己爽就好為宗旨。例如到了壽司店,他一定先來一客海膽壽司,全然不顧一般人眼中那由淡至濃的正宗順序。說到正宗,他又堅持最尋常的「菊正宗」才是正宗日本酒;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的各類改良品類如「吟釀」,在他而言都是甜得不像清酒的怪東西(很奇怪,我不止一次聽過日本老人這麼講,不知何故,有待方家教正)。
但懂不懂吃又有甚麼要緊呢?作家最重要的是能寫。飲者不一定會留其名,只有會寫的飲者才能像李白那樣流芳百代。那些請他批用「狐狸庵」大號或者乾脆讓他親自命名的餐館東家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
又有一回,他們一群作家飯局,瞎談傳說中的名菜。一個吹牛說自己在香港找過傳說中的「蚊眼湯」,得在山洞蝙蝠的大便堆裏濾出蝙蝠消化不了的蚊子眼,然後清燉成湯,可惜二十萬元一盅太貴沒試成。另一個則說那有甚麼了不起,西西里島的蛔蟲沒聽過了吧?喝得半醉的遠藤周作寫道:「真的嗎?飽腹歸庵。夜,讀書。豬兒子遲遲歸返。兩人促膝聊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