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幾十年前,瞿秋白猛烈批判白話文運動的成果,說五四以降的新文學已經演化成了「白話的新文言」。站在左翼立場的他認為「普洛大眾文藝要用現代話來寫,要用說出來可以聽得的話來寫」(「普洛」就是「普羅」的意思,乃當年流行的另一款音譯)。然而,什麼樣的白話是大眾聽得的白話呢?你拿瞿秋白的文章出來,唸給今天的香港學生,他們可能也得轉一下腦筋,才能找到恰當的頻道接聽。因為對我們說粵語的人來講,「白話」就是廣東話,從來就是相對於書面文言文的日常口語。所以最初聽說北方有人要推廣白話文,有些廣東人還以為自此之後就能直接以我們的「白話」寫作呢。
由於北方官話成了國語的骨幹,必須依托口語的白話文也就很自然地以北方話為正統。如今大家說到老舍,都會把他當成中國新文學的玄門正宗,他那北京作家的身份也便顯得比較次要了。不像金宇澄,用上海話來寫上海,坊間便封他當上海代表,有人還為此不想翻開《繁花》,因為「它只不過是寫上海而已」。反過來想,為什麼就沒有人因為《駱駝祥子》和《茶館》只是寫了北京而拒讀老舍呢?
又如董啟章的《體育時期》,大陸出版之後,有點受到冷遇,原因之一是裏頭太多廣東話。我便遇過一些記者投訴粵語增加了閱讀難度,覺得董啟章要是改用「純粹白話文」書寫,效果一定不同。老舍的北京話就一定比較好懂嗎?也不見得。雖然「擰麻花」和「撒歡兒」已經進了今天書面語的詞海;可是「五脊六獸的」和「倆錢兒醋」呢?這是當前一般讀者都看得懂的白話嗎?儘管不能全懂,但有機會的話,讀者想必也不會叫老舍先生改一改,看不明白您老人家用語是咱兒中文水準不夠。
所以金宇澄在《繁花》使用方便大家的滬語寫作要是有任何意義的話,絕不只是因為上海話可以寫活上海,更是因為它能讓人意識得到白話文的源頭與局限。說不定日後就會開出一條小道,替書面語引入更多本來就不該隔在外頭的「方言」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