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不響」,乃是《繁花》最常出現,亦最受談論的一句上海話。放在不同的處境底下,夾在不同語氣的上下文中,其意蘊千變萬化,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一個無聲的喟嘆,沉默的姿態,又或者故意的冷淡。但「不響」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上海友人便說我再怎麼解釋,都沒法確切理解這個詞語的義涵。慚愧,我有這麼多要好的上海朋友,出入上海也近二十年了,此前居然從未聽過「不響」這個說法。自然是因為我們都在說普通話。好比一些常到香港的大陸朋友,再怎麼摸得通我們的大街小巷,也還是沒搞懂粵語的精微。
難怪滬語寫作成了《繁花》的一大特點。可金宇澄清楚得很,他的「母語寫作」已經是親民版本了,用不着像《海上花》那樣勞動張奶奶翻譯。正因如此,他這部積累多年的鉅製才有了把上海話注入到白話文的機會。等到那一天,不論東西南北,人人都能自然地把「不響」寫進文字了,便是功德一件。
我在大陸演講,以往常用粵語和台語為例,說明白話文的根本困難,就在於「我手寫我口」這句知名的口號上頭。說什麼就寫什麼,聽起來不錯,但我這隻手到底該寫誰的口呢?試想一個從小到大就說廣東話的人,嘴上「佢好緊要」,筆下「他很重要」,這還算得上是我手寫我口嗎?
中國幅員廣大,方言繁似銀河,以往只有書同文,卻不能口同音,唯一能夠暢通無阻的只有抽離了日常語言的文言文。那時候雖然也有白話文寫作,但究竟野性難馴,和今天規規矩矩的狀況不可同日而語。如今一般教科書談白話文運動,時常忽略了同時期另一項重要的變化,那便是「國語」的形成了。沒有國語的統一,就不可能有白話文的暢通與規範。在這層意義上,我甚至要大膽地說,白話文運動從文字倒逼回了去,從旁促進了國語的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