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滬生勉強走進攤位」。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是2013年最多人談論的華文長篇,幾乎沒聽過有誰說它不好,台灣和香港一些文友更自稱成了「金迷」,一本書讀完再讀。終於到了去年臨末,我才拿起來翻閱。果然,看了引子之後就停不下去。
這頭就開得特別有味道。主角滬生路過喧嚷的菜市,忽然被人叫住,說店裏有風景可看。但一家沿街賣蟹的小店又有什麼風景好看呢?於是我們就像滬生一樣,在繁華忙碌的日常路徑裏頭,被一個多年不見但又沒什麼話好和他說的舊識拉着,百般不願地勉強坐了進去。總共三段的開頭,滬生接連說了八次要走,時間緊要,陶陶卻勸:
「此地風景多好,外面亮,棚裏暗,躺椅比較低,以逸待勞,我有依靠,篤定。滬生說,幾點鐘開秤。陶陶說,靠五點鐘,我跟老阿姨,小阿姐,談談斤頭,講講笑笑,等於軋朋友。陶陶翻開一本簿子,讓滬生看,上面謄有不少女人名字,地址電話。陶陶撣一撣褲子說,香港朋友送的,做生意,行頭要挺,要經常送蟹上門,懂我意思吧,送進房間,吃一杯茶,講講人生。滬生不響。」
三十萬字的小說,顏色就此底定。
小店風景,無非便是涼棚隔開了日頭正曬的市街,一段陰涼既近且離,稍遠了俗世生活,就有了議論說事的距離。而一邊喝茶一邊說的故事,則由自家老婆需索甚多開始,一直到送貨之餘如何採花偷腥,全都是些市井裏的狎俗瑣碎。金宇澄好比說書人,在市集上喚人過來聽書。我們明明沒這功夫,他卻還要來些東家長西家短無益於世道人心的段子。然後一個故事接着一個故事,竟然就說完了五十年間偌大一座上海城的浮沉。種種人間際遇,竟可離奇至此,但又尋常到了卑微的地步。直至繁花落盡,糜爛成泥;看完聽罷,我們也只能讓身離去,套句書中最常見的滬語,「不響」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