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7日星期一

梁文道:一個賣國賊和他的國家

【蘋果日報/新世紀】日本成人電影演員蒼井空退休之後,發現自己在中國很受歡迎,便在微博上頻頻向中國影迷示好,反應相當不錯。直到前陣子倫敦奧運,她替中國健兒打氣,才真正遇上了挑戰。不少網友覺得她身為日本人,卻為了中國市場出賣祖國,反過來給中國人喊加油,是很不愛國的表現;他們直呼她「賣國賊」。

被人罵「賣國賊」,問題就真的很嚴重了,因為這三個字在中國所有罵人的話裡,大概可以被列入最具貶義的那一等。然而,它在公共言談出現的頻率又似乎有點過高,高到貶值的程度。你批評中國的政治模式,當然會被一些人罵做「賣國賊」;你拿外國護照,卻跑回中國拍愛國電影,自然也有機會當上「賣國賊」;甚至你說中國羽毛球隊不該在奧運讓賽,在某些人看來,那還是一種「賣國賊」。

「賣國賊」的普及,也恰好反證了我們中國人對「愛國」的尊崇與執著。

沒錯,愛國的確是今日中國人最欣賞(至少在口頭上)的美德之一。想當年有官員為了讓全體港人放心回歸,直言稱「黑社會也有愛國的」,可見愛國之德甚至足以蓋過不少非法行為。我還聽過有人如此稱讚一名女士:「她長得不好看,粗魯不文,而且性格有問題,但她真的很愛國。」

而每次聽到「賣國賊」這三個字,我都會想起一個令人着迷的人物,在我看來,這個人才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賣國賊。

潘恩(Thomas Paine),可能是世界史上影響力最大的公共知識份子。大家知道他,是因為他寫過《常識》,據說當時每一個華盛頓將軍率領的士兵的背包裏頭都有本《常識》,堪稱美國獨立戰爭的聖經。但很多人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潘恩的身份─他其實是個英國人。

美國獨立之後,潘恩的生活並不如意。和那個年代的所有知識人一樣,他的興趣廣泛,除了哲學與政治,他還喜歡橋樑工程,並且設計了一款新型橋樑。可惜美國和法國的興趣都不大,客氣接過他的草圖,就沒有什麼下文了。為了實現他的新夢想,趁着回英國看望母親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建橋方案送到英國皇家學院。這段經歷是每一本潘恩傳記裏頭都會提到的小細節,不值得大書特書。

可是等一下,他回英國?在他成功鼓吹美國獨立之後?他怎麼回得了國?他又是怎麼回去的呢?我再翻那些傳記,都沒有提到其中波折,似乎這根本不是個問題。反而大家都詳細描述了他回國之後的風光,說他和布萊克(William Blake)等人成為好友,是倫敦文人圈子裏的紅人;又說他在當年最流行的報刊上寫文章,成功出版《人的權利》第一卷。直到法國革命快要爆發,這位一輩子和革命脫不了關係的狂熱份子才又渡海出國。

英國政府之所以受不了潘恩,是因為他後來鼓吹共和,建議一套由累進稅支撐的社會福利主義,獲得英國本土庶民的熱烈廻響,還啟發了愛爾蘭的獨立運動。雖然白廳以煽動叛亂的罪名把他告上法庭,但從未執行法庭的判決。他們沒有捉他入獄,也沒有讓他神秘失蹤,更沒有讓他「被自殺」。相反地,他們的絕招是找人在媒體上和他筆戰,鼓動百姓對他的仇視。

儘管如此,我還是找不到任何有關潘恩從美國回到倫敦的過程之風波的記述,因為當時的確沒有什麼風波。且容我做個或許不太恰當的類比,說明其中詭異。這就好比一位大陸文人跑到台灣鼓吹台獨,而台獨又真的搞成了。事後他回北京定居,天天泡在「七九八」,有空就給《新京報》寫點東西,讓三聯書店出書。終於政府還是得找他麻煩,因為他不只呼籲廢除一黨專政,還建議西藏乾脆獨立共和。迫於無奈,政府發動《環球時報》批判這個不像話的賣國賊,讓憤青天天罵他,直到他自動棄國流亡……。

這不只是心態和文化的差異,也是具體歷史處境與時間距離的差異。我目瞪口呆地讀着潘恩那不可思議的遭遇,卻碰上那些傳記作者平淡自然的筆調冷冷,於是讀出了這許多謎樣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