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1日星期五

梁文道:象鼻

【飲食男女】前兩個禮拜寫到在郵輪上吃象鼻的笑話,忽然想起象鼻豈不就是我們中國人「滿漢全席」的八珍之一嗎?許多年前,徐克拍過一部飲食電影,叫做《金玉滿堂》,其中便上演了一幕紅燒象鼻,據說這種做法不只可以軟化象鼻,還能燒出它天然的美味。我從來沒吃過象鼻(也從沒想過要試),很難想像它那股「天然的美味」到底是甚麼味。只知道《呂氏春秋》曾經盛讚象肉是「肉之美者」;而《本草拾遺》更說一頭大象包肉含了十二生肖中所有動物的肉(連龍肉也算在裏頭),其中又以象鼻為最,因為只有象鼻是大象的「本肉」。

這些象鼻當然不是從印度或非洲運來的急凍貨,而是本地土產。很難想像吧,中國也曾經是一個有大象的國家。此所以考古遺址才能挖出刻在象牙上的甲骨文(也有人說這些『象牙文』的歷史比甲骨文更悠遠),也所以殷墟能夠出土象牙酒杯。根據史學家伊懋可(Mark Elvin)的《象之退卻——中國環境史》(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an environmetal history of China),三千年前的中國,北起黃河下游,南至珠江三角,處處都有大象的足迹。

這些象都跑到哪裏去了呢?一般認為氣候的變化是牠們消失的其中一個原因。十五世紀之後,全球天氣變冷,而象群可不喜歡低溫,只好往西南方向撤退。但看起來真正能夠打擊大象的,其實還是我們人類。不像印度次大陸和中南半島上的居民,漢人很少想到要利用大象去工作戰鬥,往往只把牠們視做敵人。當然啦,象不會吃人;可牠會吃人類的莊稼。反過來看,人類伐林墾殖,也注定要減少象群維生棲居的空間。兩相循環,人類與大象便成了不共戴天的對手。孟子早就說過了,只有暴君商紂在位的時候,天下才會呈現出一片荒野蠻林的景象;等到周公幫助武王征討了殷商,世界就好看多了,連大象也都跑光了。可見象之存殁竟成了華夏文明繁榮與否的指標,我們愈昌盛,牠們就愈糟糕。

象群一路南逃,跨過黃河,也涉過了淮河和長江,終於來到嶺南,這是除了雲貴邊境山區之外中國象的最後據點。與此同時,烤象鼻和象牙便成了嶺南聞名的特產。另一位研究中國環境史的美國學者馬立博(Robert Marks)在其《虎、米、絲、泥:帝制晚期華南的環境與經濟》中寫道:「大象們曾經在嶺南的大部分地區倘徉,很有可能就是在雨林下的空地裏」。當南下的漢人移民開始適應此間瘴氣,並且一路砍林燒山,一路引沙造地(其實今天的珠江三角洲有一大半是人類造出來的)。他們也就得延續對象的戰爭了。馬立博又說:「有清楚的證據表明大象是通過非常專業的方法和技巧被誘捕和殺死的」。

「天下間四隻腳的除了桌子之外,廣東人沒有不能吃的東西。」我們享有如此「美名」。固然是食膽甚大,但也是因為嶺南的生態環境本來就很多樣,聚集了不少北方罕見或者早已絕迹的生物,比如大象。反正要殺,那就千萬別浪費,潮汕人和廣府人秉持物盡其用的傳統美德,不只宰象割牙,就連牠的肉也要想盡辦法炮製。每次捉到活象,我們的祖先「爭食其鼻,雲肥脆,尤堪作炙」。不僅火烤紅燒,聽說糟漬的味道也不錯,切條生炒還行""。等到象鼻不好找了,後來的香港人就開始吃象拔蚌,那條「象拔」起碼長的像真象拔。嶺南還有華南虎,香港最後一次發現老虎是1947年的11月,一位主教在沙田看見了牠,而且當年還有不少其他目擊者的報告。至於現身香港的最後一頭大象,恐怕就是幾年前馬戲團帶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