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我拍照,所以我存在(立此存照二之二)

【飲食男女】「唔好食住,等我影埋先」,最近幾年在飯桌上遭遇這句話的機會明顯增多。從前會在飯菜上枱之後急忙為它們留影的多半是觀光客,或者移民海外多年的親友;如今這幾乎成了全民運動,小孩大人人手一機,對着猶在冒煙的食物咔嚓猛照。

當攝影成為飲食經驗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後,所謂的飲食經驗可有甚麼變化?前代德國大哲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有一段關於經驗之消亡的文字,值得引述:

「人們(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回來了,變得沉默——能夠拿來和他人交流的經驗反而變得更加貧乏。……十年後出版的戰爭書籍中應有盡有,但卻沒有人們口頭流傳的經驗。這也沒甚麼奇怪的。經驗從未遭遇到如此徹底的抵觸。……曾經坐着馬車上學的一代人如今面對空曠天空下的鄉村,除了天上的雲彩,一切都已改變。在毀滅和爆炸的洪流般的力場中,是那微細脆弱的人類軀體。」

這段話並不易懂,可以從好幾個不同的角度理解。在我看來,其中最有趣的是關於第一次大戰的書汗牛充棟,可是親歷過那場戰事的士兵卻只能拖着疲倦的步履,面無表情,無法像前人那樣把自己的經歷變成故事,只餘沉默的空白,彷彿被戰火從身上永遠剝奪掉了甚麼。

我時常覺得,今天汜濫的飲食資訊也是一場黑天暗地的轟炸,乃至於我們真的要去吃一頓飯時,已經不再曉得該怎麼吃了。我不知道如何用自己的語言去形容口舌上的刺激,眼睛所收到的色彩,以及鼻子裏充盈的氣味。我努力學習媒體食評家的口吻和用詞,進而投入一個我本來不是的角色,用他們的感官去感受這一切。

我們不再動用自己的感官去吃飯;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需要透過一層中介來吃喝。而在所有得以構成中介的事物之中,又有甚麼好得過拍照和錄影呢?留影甚至不是為了留念,好記起自己吃過甚麼,與誰在吃;而是為了上傳,為了「分享」。幾年前,有一對美國夫婦因為拍攝自己的戶外生活而走紅。在他們的網頁裏,可以見到他們在各個不同地點的擺拍,姿態表情往往充滿豐富的性暗示,甚或乾脆直接地色情。他們紅了,有一筆小收入,於是購置更專業的器材,走到更遙遠也更知名的外地繼續自拍。有一趟,他們到了一個水清沙幼的海濱度假勝地,然後發現帶少了幾具打燈用的工具,於是陷入無助的沮喪。那位太太說:「這毀了我們整個旅程,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連這個地方也都變得十分無聊。」就跟旅遊一定要拍知名景點一樣,如果上家好館子卻不拍攝,那我們為甚麼還要去吃呢?吃了一頓飯卻沒有把每一道菜的相片放在臉書或者博客,那我們吃這餐飯又有甚麼意義呢?這裏的重點是,我需要別人看到我吃,看到我吃了甚麼;假如沒有相片為證,沒有他人的眼光,我就等於甚麼都沒吃過。好比近年世界各個角落的殺人狂,總是喜歡在下手前自拍一段宣言(最好還能拍到一些槍擊下人們負傷驚慌的景象),然後放到網絡上去。因為沒被拍下來沒被人見到的殺人並不算真正的殺人。在這個人人「快樂拍照」人人熱愛「分享」的年代裏頭,吃飯的經驗(假使這是值得經驗值得記憶的一餐),必需要被攝下,必需要被分享。鏡頭和網絡是新人類用來進食的新器官,除此之外,別無經驗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