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星期日

梁文道:信,還是不信

就在《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出版前一兩個星期,一位朋友的父親去世了。老先生只比民國小三歲, 1931年畢業於福建馬尾海軍學校,是抗戰時期國軍的海軍精英。危難時刻,他參加了敢死隊,就和那個年代許多國民黨的青年軍官一樣,行前還特地給家人寫下一封慷慨激昂的遺書。九死一生,他隨後轉戰武漢,同時帶領研製水雷的任務。終於打到了抗戰勝利,他一邊在江南造船廠工作,一邊任職於上海交通大學,希望獻出餘生給重建中的國家。當國民黨要敗走台灣了,蔣介石特地派人接他,指名要他跟着走,大抵是為了他那十幾年的經驗和專業知識。可是老先生沒走,雖是國民黨黨員,他也徹底厭棄了當年國府的專權腐敗。正如那個年頭無數熱血青年與天真單純的知識分子,他相信共產黨,相信一個被預許了的民主新中國。沒多久,他回到了武漢,是今日武漢理工大學的創校元勛之一,老人要繼續他那未完的大業。

在老人的前半生,我們看到的是一幅玫瑰色的圖景,恍如電影《建國大業》與《建黨偉業》某些片段中的背景人物,激情陽光,永遠眼望遠方,很適合用「激動人心」的紅歌來為他配樂。但接下來的事呢,就不必多說了。反正身為前國民黨黨員,又是學有專長的知識分子,從反右到文革,老人的經歷實在和我們曾經聽過的許多故事沒有太大分別。難怪今天的進步愛國青年一聽就皺眉,嫌這些妖魔化共黨的瑣碎小事太老套,無非就是抄家批鬥,也確實老套。比較有意思的倒是最近這十年,共產黨的領導文化與風氣變得很不一樣,在乎的不再是路線、出身和思想,而是些更唯物的東西。老人沒有趕上這股變化,仍然堅持老派樸素作風的他退休了,而坐在枱面上的新人物則開始打他退休待遇的主意,比方說扣了一個面積比較大的住房不發。待得老人病重入院,單位還派人去醫院商議轉院,趕緊送他去等死的地方,免得浪費寶貴的醫療資源。我的朋友沒辦法,寫信竟然寫到了台灣連戰辦公室,沒想到「中國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辦公室」立刻回信,還稱讚他的父親「一生愛國愛黨」,真不知道其中所說的那個「黨」究竟是哪一個黨。無論如何,自從台灣那邊給大陸國務院去了一封之後,整件事的級別就不一樣了,甚至驚動了「國台辦」,大概這時候他們才想起老人家不只是共產黨底下報廢了的舊電池,還是一個參加過抗戰的老國民黨。我一時忍不住,對着悲憤莫名的朋友開玩笑說:「沒想到最後還是要靠國民黨」。

說起來老人家也真是夠純了,他對身邊這許多事懵然無知,不曉得子女的奔走和憤怒,一天到晚還在看電視關心祖國,見到溫家寶的政改言論之後,甚至跟病床側的家人高興地打賭,他說七一黨壽之前必有動作,這回中國民主終於有望了。最後那幾天,七一也過了,老人家在床上常常痛苦喊叫,聲音在深夜的醫院走廊之間回旋,非常地不平靜。末了,老同事來看望他,他說自己只有三句話;一是政府要改革,二是中國要民主,三是「我這一輩子被共產黨騙了」。


講了這麼半天,這些事和司徒華先生的回憶錄有關嗎?有的,關鍵就在那個「騙」字。我見過太多人說「我被共產黨騙了」這句話,分別只在於時機,有人是在林彪事件之後,有人是在打倒四人幫之後。在香港,更多人則是在六四之後。那位老先生經歷半生滄桑,卻要一直等到臨終前眼見溫家寶說完話不管用之後,才用盡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地承認:「我這一輩子被共產黨騙了」。沒有類似經歷的人恐怕很難明白這句話的份量;說出這句話,等於是一個人的徹底轉化。好比信教,你大半生跟隨這個宗教的指引,為它賣命為它吃苦為它受了數不盡的委屈。然後有一天你忽然發現這個教是騙人的,這豈不表示你之前走過的路是浪費青春,那段人生是白過了嗎?當然共產黨不是宗教,但對這些人來說,那卻是一個理想的化身,在塵世間行走的精神共同體。如今你竟然要反對它,同時否定了自己?我讀《大江東去》,其中一個焦點便是要找到這句話出現在甚麼環節。結果我發現司徒先生沒有明確說過這麼一句具有「言語─行動」( speech- act)效果的背教宣言;儘管他曾表示「六四事件,令我對中共有了最本質的認識,我對中共已經不再存有任何寄望」。


承認受騙,首先要有一個相信過的背景。司徒華先生當年相信共產黨究竟信到甚麼程度?他做過「組織」裏的人嗎?這是《大江東去》一書最受關注的部份。看到司徒先生加入共青團這一節(媒體報道都說他加入的是共青團前身「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但不要忘記「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在 1957年正式易名為「共青團」之後,他還一直留在團內工作,等待組織的安排。如此看來,他確確實實就是共青團的超齡團員),很多人都覺得無法接受。在這些人眼中,共黨和反共勢如漢賊之不兩立。司徒華先生一直領導支聯會,爭取民主,要求結束一黨專政;他怎可能加入過共產黨的預備梯隊?他應該從頭到尾地反共才是。難怪他們之中有人要懷疑這本書有問題,甚至是想抹黑(或者「抹紅」)司徒先生了。

也許是想讓支聯會等組織的善良支持者放心吧,否則這些熟悉司徒先生而且又老於政道的人又怎會不明白,司徒華當然在組織裏待過,因為他太像一個黨了,他簡直是香港泛民主派中最像共產黨的人。我這麼說,沒有絲毫的不敬;恰恰相反,「教協」之所以能成為香港最龐大最有勢力的工會,支聯會之所以能夠堅定不移地挺過了二十多年的考驗,靠的正是司徒華先生這份背景和歷練。

他真是太瞭解共產黨了。且看他為「教協」訂下的「農、輕、重」三字方針,看他如何苦心積慮地為支聯會和「教協」設下防止滲透的機關,這一切都是共產黨發展和維護組織的根本思路。我還記得,九十年代有不少搞社運的朋友嫌司徒先生太過獨裁,覺得他領導的組織很霸道;然而你又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他牢牢地掌握住了某種「群眾路線」,所以在他控制的組織內是奪不了權的,只能分裂出走。比如「教協」的理事會制度,要湊夠三十九人才能組閣競選;沒錯,這是選舉,是司徒先生自詡的民主開放。然而他也說得夠直白了:「到目前為止,並沒有人膽敢另組內閣參選。因為能否組織到三十九人是一個關鍵,同時,在組織過程中,一定被人發現打算挑戰現存內閣的意圖,那三十九人就會立即暴露出來。」以民主的形式防止「外人」滲透,這在另一個角度看來,自然就是專權了,卻是民主得無話可說的專權。


讀到司徒先生在「學友社」被人奪權的經歷,任何人都能發現他後來的「民主專權」實是其來有自。而這段共黨地下組織的經歷,也是這本書備受爭議和懷疑的其中一節。其實這又有甚麼好懷疑的呢?「學友社」的背景屬性根本不算秘密,參加過當時活動的見證者也多有在世,如梁慕嫻甚且為文記述當年奪權的往事。只不過某些香港人的政治見解單純,接受不了「華叔」也有他的過去罷了。看完這部份量沉重的回憶錄之後,我不曉得還有沒有其他人會有我這種釋然的感覺,覺得之前對司徒先生的模糊猜測終於落實。果然,一個最懂得和共產黨鬥下去的人,一定是另一個共產黨的人(至少做過共產黨的人)。但我仍然懷疑,司徒先生真有自己被騙了的領悟嗎?還是在某個意義上,他仍然是當年那個嚮往共產黨理念的少年,堅定依然純粹如舊,乃至於放在今天,他顯得比一個黨員還像過去傳說中的那種好黨員?

的確,司徒先生在六四中「看到,中共最本質的就是敵視人民,權力第一」。但是與此同時,他始終不忘「要我盡力貢獻自己的力量,為中國能夠抵抗外國侵略,為中國富強、為中國人民謀幸福、謀平等做一點事」;這全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理論上該要有的目標。而他對民主中國的夢想,「結束一黨專政」的訴求,豈不也和中共建政之前的黨人殊無二致?坦白講,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常常懷疑,假如數十年前司徒華要不是不明不白地被組織懷疑,給人排擠了出去;就算經過六四的痛徹心骨,他後來會不會變得更像今日的吳康民呢?一個黨內的開明派?且看他到了一九八五年參選立法局之前,還要私下和新華社打招呼。而在許家屯邀他入黨的時候,竟然引用陳雲的〈大後方黨組織的徹底改組和擴大黨外的活動〉,說明「一些人過往和中共是有組織關係的,現在退出了,反而更方便開展工作」。而當時真正使得他無法再度靠攏組織的,始終是那揮之不去的心結:「我入甚麼黨?你都沒有解釋以前為甚麼甩掉我。你先解釋這個問題我才回覆你」。


最能說明他那「老一輩革命家」作風的,還是他以樸素著稱的生活:「對人生要有所執着,又要有所澹泊。精神上執着,使自己感到活在人間,有人氣,因而精進;物質上澹泊,使自己清心寡慾,雜念摒除,因而灑脫」。在香港政壇之中,司徒華的嚴肅是出了名的,他要求人家守時,而且自己比誰都還守時;他要求民主黨員不近酒色,結果他自己乾脆單身了一輩子。除了讀書寫字,中年以後的司徒先生幾乎沒有任何愛好。他那張床有半邊放滿了書,可與毛澤東一比,不同處僅在於他的床要來得更窄小,幾可容身而已。想當年,有不少人譴責司徒先生愛佔道德高地,但說實在的,這片道德高地也不是每一個人都佔得了的。他在這部回憶錄裏還詳細描述了共黨派人請他北上治病的經過。給你看病,療養你家人的健康,這原是統戰老招中的第一式,沒想到也是用在司徒華身上的最後一着。老練如他,自不會在此人生末日前的終極一刻才着了道。只是我願浪漫地猜想,哪怕是共黨,恐怕也會尊敬這麼一個老對手吧;一個為了要和你長期抗戰,於是把自己的私生活淬洗到無縫可鑽的地步的對手。這讓我想起好幾年前,一位正要大展鴻圖的本地政治人物和我閒聊,不知如何竟談到了要如何才能讓北大人相信他的事。我半開玩笑地告訴他:「去一趟北京,請他們教你何處找小姐最好。」這道理就和今天大家所說的「偽小人」相似,領導問你賭不賭,一定要說賭;領導問你愛不愛喝,一定要說自己向來無醉不歸。然而,這不只是為了表示沆瀣一氣的戰友情誼,更是為了博取信任。讓組織相信你的至上妙方,莫過於向他暴露你最陰暗最敗德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宛若黑幫「投名狀」。相反地,假若你預備鬥爭,那就最好學習司徒華,讓自己成為一個永遠沒法被人抓到任何把柄的人,孤寡而無味。

從司徒華這一生來看,任何事只要沾上了共產黨,關鍵就永遠都是信任與否的問題了。對於主義和口號,你信不信?甚麼時候信的?又甚麼時候開始不信?在組織之內,你只能和你的上線聯繫,不得隨意橫越;如果你發現你的下線好像有人領導活動,但你全不知情,你只能隱密懷疑自己是否已經不得信任。當你身在組織以外,甚至與之對敵,那便得時刻警覺,以防滲透,千萬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這是一種無有盡頭的心理遊戲和思維方式;是自從接到國際蘇維埃指示,在國民黨內潛伏工作以來便再也清除不去的習慣。


以這個角度去看今天的香港,你便再也不能只看表面可見的物事了,而要懂得懷疑。沒錯,這人說話說得很有道理,但為甚麼沒有人懷疑過他?一個從未遭遇反對和質疑的人是可信的嗎?那人總是打起正義的旗號行動,但從他每一次激進行動中實際獲益的又是誰呢?有人自稱可以發起比教協還要龐大的運動,他到底有甚麼用心?有人自稱不搞組織,但廣結善緣,四處結盟,再以一個「非組織」的領袖的面目出現?他究竟有沒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真正重要的,再也不是一段話一篇文章中人人都聽得懂的道理,亦不是一次行動本身那人人看得見的是非,而是背後,無窮的背後。

這是種黑暗並且令人疲憊的遊戲。有人說我們早該告別司徒華了;若要告別司徒華先生,甚至告別共產黨,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徹底拒絕這一套思維方式。誠然,今天的中國共產黨是全世界最大的政黨,也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龐大的政治組織。八千萬的黨員呀,一不小心,說不定一個踩着高跟鞋在海港城雲石地板上咯咯咯趕着掃貨的美少女也是黨員。在這年輕人為了工作為了前途才入黨的年代,恐怕再也用不着那種陰冷的地下黨遊戲了吧?那個屬於司徒華屬於組織的世界大概也早就過去了吧?

你,信還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