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0日星期三

梁文道:我的靈魂我的書(2009深圳圖書館演講)

我演講的題目是「我的靈魂我的書」,副題是「閱讀作為一種精神操練」,「操練」就是做鍛鍊、體操的意思。讓我先從一個故事說起,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百講不厭。

這是一個真實的事情。話說有一年,一個美國小伙子考上了哈佛大學——念工程,他很高興。哈佛大學第一年的課程跟美國許多大學一樣,有一個核心課程。所謂核心課程,就是新學生進校不是上專業課,而是上全體學生都必須要上的公共課。這些課的內容可能千奇百怪,什麼都有。但是總而言之,學校認為這是任何一個哈佛畢業生、任何一個美國優秀的大學生都應該有所涉獵的學問領域和範疇。於是這學生就選了一門課,但他之後他非常後悔。選了什麼課?是《中古英文文學》。你想想看,一個想學工程的學生,跑去念中古英文文學,所以非常痛苦。而且更要命的是,這個教授年紀大,說話語速緩慢,也不懂得編一些笑話去逗學生們開心。你知道現在當老師不一樣了,很困難。我在香港當老師的時候是這樣的:我教一堂課,如果要講一個半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的話,我通常要花十小時去準備那堂課。一開始我這十小時全部是用來準備內容的;但是最近幾年我發現了些變化,這十小時裡面我起碼用了三小時準備笑話。內地有很多的朋友也和我這麼說:現在在學校教書基本上等於當主持人,上台就要說笑話,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黃段子?

然而那個老教授教書時卻作風老派,上課很悶,一點趣味都沒有。中古的英文和現代的英文是不一樣的,所以教授上課時還要加以枯燥的解說。那個學生很痛苦,覺得這個課不能上,太難受了,所以常常逃學。好不容易上完了一學期的課,放暑假了,他很高興。他要打散工掙錢,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家舊書店找了一個兼職。他幹什麼呢?這種書店常常收到電話,被叫去別人家裡收一些舊書回來,然後出售——他就干這個。他不是去估價,而是上門去看那些書得用多少箱子和多少人去搬—— 就幫忙幹這個。

有一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老闆派他去哈佛所在的美國波士頓劍橋鎮旁邊的一個花園洋房——挺好的一座房子——去搬書。他於是就去了,一個老太太開的門,引他進來。老太太的臉色有一點憂傷,經過介紹他才發現,這個老太太竟然就是教他那門很沉悶的中古英文文學課程教授的夫人,原來這個教授上完這學期的課後沒多久就死了。死了之後留下一屋的書,這些書怎麼辦呢?這老太太覺得這一屋的書令人睹物思人,她沒有辦法每天面對著這些書。所以她決定要把它們全部賣掉,於是就賣給了這個舊書店,恰好是這個小夥子被派來上門收書。這時,小夥子才意識到,原來他上學期剛剛上完的那門課是這位教授一生當中的最後一門課,他是這位教授一生當中最後的一批學生之一。雖然他不喜歡這位教授,但是這個時候他也覺得心情很沉重。當他去看這些書該怎麼搬時,他發現在教授書房的一邊,一整面牆的書櫃上全是偵探小說,而且都是廉價的偵探小說(英語書籍裡面有很多很廉價、很濫、印得很粗糙、一碰就可能會散掉的那種小說)。這個學生就笑了,這個老傢伙平時上課很嚴肅,原來最愛看的是偵探小說,竟然有這種興趣?他覺得很可笑。這個書房很雅緻,書房後面是一扇落地的大玻璃門,出去就是一個小花園,不是很豪華,但是很乾淨、雅緻,也很舒服、漂亮。他在看這個花園的時候,聽到這個老太太說:「我丈夫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種種花、剪剪草,他喜歡研究這個。」在花園玻璃門旁邊又有一兩個書櫃,裡面放的全是一些園藝方面的書籍,包括植物圖鑑,各種各樣介紹植物、養花種草必備的書。看了半天,這個學生就做了決定:今天我不搬這些書了!他本來是來看有多少書,然後叫人過來搬的,現在他卻開車回去,和舊書店老闆說:「老闆,我自己想把這個教授全部的書都買下來 ——買下來放哪呢?我不知道,我住的宿舍肯定放不下,我會再想一個辦法——反正我要把它們全部買下來。」老闆說:「這些書你全要!價錢你能付得起嗎?」這個學生說:「我這個暑假在這打工掙的錢全部都歸你了,薪水也不用發給我了。」老闆說:「那還不夠。」學生說:「那麼這樣吧,我接下來三個暑假都來你這打工,工錢全部給你,行嗎?」老闆問他:「你為什麼買這些書?」這個學生說,原來平常上課的時候,他只覺得這個教授很沉悶、很學術,原來這只反映了教授的一面。當他去了教授的家、看了他的書房、看了他的藏書之後,他發現了這個教授完整的立體人格。這個教授喜歡廉價版本的偵探小說、偵探小說裡面還劃線做筆記 ——筆記裡面還寫粗話:這一段寫得真他媽的好!這個教授還喜歡種花草,草坪上灑水器剛剛灑過,葉子上面還有水珠,這些都是教授生前最愛的東西。

一個人的愛好、興趣,甚至癖好(也許癖好在某些人的眼中是缺點),都徹底地浮現在教授的書房裡面。當時這個學生有很強的感覺,我如果把這些書搬回舊書店,就得把它們分散,分門別類地放在舊書店的書架上,然後再去賣。這樣一來,教授所有的藏書就崩潰了、解體了。而現在當這些書在它們主人書房裡面的時候,它們是完整的。完整的意思是什麼呢?這些書完整地表達了它們主人的人格、靈魂。所以這個學生覺得,只要教授的藏書還在,只要這些書仍然是完整地在一起,這個教授就還沒有死,他的靈魂還在這些書裡面。這些書裡面夾了一些紙條,或者插了一張音樂會的門票、某場電影的門票——這些都是一個人生命的軌跡,都反映在這些書裡了。當時這個學生覺得很難過、很悲痛,他覺得他應該讓這個教授的靈魂完整地保留下來——要把它買下來,不要拆散它們!這個店長聽了他的話之後就說:「算了,這些書我六折賣給你,你在我這裡打三年工就夠了。」於是他在這裡打了三年的工。這個故事是真的。

這個故事說明,一個人的書房,一個人看什麼書,一個人擁有哪些書,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全部,就是這個人,所以我常常很好奇。我不知道平常大家看什麼樣的雜誌,但我會常常看很多香港的流行雜誌,像一些週刊、八卦雜誌、娛樂雜誌我都很愛看。這些雜誌裡面通常每一期都會有一些固定欄目,介紹一些名人、家居。例如,介紹一些出自名師設計、特別雅緻、特別好的那種房子,這些介紹中的房子內部,永遠是干乾淨淨、非常漂亮;家具也非常昂貴,意大利、德國名師設計;如果是名人的家,照片上的這些名人都是很驕傲地坐在沙發上,並且呵呵地笑。我發現,看了這麼久的雜誌,看了這麼多名人家居採訪專欄,我幾乎從來沒見到過書房。香港有不少的富豪,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書房——就算有書房,那個書房也只是虛有其表。它叫書房,其實不是書房。為什麼呢?他的書房裡面就是一張桌子,書桌上面擺一些電腦、一些文件。書架有沒有?有,但是書架上面放的是什麼?放的都是照片、獎章等等。沒有什麼書,就算有也裝不滿櫃。按照我之前的說法,一個人的書就是他的靈魂,一個人的全部藏書就是他靈魂全部的話。那我能不能夠說我看了這麼多名人、有錢人、富豪的家,但是他們的家裡沒有靈魂、因為他們沒有書房,或者有書房但裡面沒有書。如果一個沒有靈魂的房子但是又很漂亮,那像什麼?像一個很華貴的陵墓。這些房子的主人就像在邀請記者來看看「我死了之後住的地方有多好!」這個陵墓很漂亮,但是沒有靈魂。所以我很好奇一些讀書人的家是什麼樣的、他看什麼書,他放了哪些書?

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想做這樣的事,就是去訪問一些讀書人,跑到他們家裡面去看、去拍照,請他說一下他這些書是怎麼得來的?他的書架上有哪些書是他最喜歡的?那樣我就能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他是一個作家,我說不定能夠看出和他的作品很不同的東西。後來我發現,台灣已有一些出版社做了這事,訪問了很多的讀書人。我就覺得:算了,我就不必再做了,有人在做。後來我幫香港公民電台做了一期特別節目,在節目裡面我訪問了一些名人的書房,當然那些名人不一定都是讀書人,看一下他們家的書。當時我還打電話邀請了一些朋友,我找了香港非常有名的散文大家董橋先生,董橋先生對我們晚輩一向很親切,我打電話對他說:「董先生,這次要麻煩你了,我要帶整隊攝製組到你家去拍你的書。」他一聽就笑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這種事怎麼能讓人看呢?更加不能公開。」 精明啊,薑還是老的辣!他一聽就知道我的意思。他太清楚了,書房是什麼地方?書房是聖地、禁地,是不應該隨便讓人進來看的。因為它會揭露出你的秘密,它會很不小心透露出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說到這,我想起來我非常喜歡的一位非常有名的德國思想家——本雅明,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打開我的藏書》,在這個文章裡面他談到自己是一個書狂,很窮,但是又愛書——怎麼辦?於是他節衣縮食,去拍賣會買那種特別珍貴的絕版書。他曾經說過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故事裡說:你知道一個人想要擁有一本書,最高尚的方法是什麼方法嗎?——曾經有這樣的作家,很窮,喜歡書,常常去書局,也常常去書展,看了很多的書,一看書名就喜歡,拿起來一翻,是本好書,但是買不起,怎麼辦?於是這個德國的作家開始了很偉大的事業,他回去之後按照這本書的題目,又自己寫了一本書出來——這才是世界上最高尚的擁有一本書的方法,你想擁有一本書嗎?把它寫出來。

但是一般我們不那麼高尚,也沒有那麼高尚的能力,大家更多的是通過偷書、借書、買書等方式去擁有一本太貴而買不起的書。你知道買書是一種什麼樣的行為嗎?本雅明說得很好:買書實際上是拯救一本書。怎麼拯救它?你想想看,在市場經濟下,一本書其實是一個商品,被標註了價格在市場上流通。如果一本書絕版了,說不定在二手市場上價格會被炒高,因為它是商品。但當你把一本書買回家裡,它就不是一個商品了,商品這一層意義就消失了。每一個人的書架都有自己的秩序,我為什麼喜歡看人家的藏書,就是想看他們有什麼秩序。如果是英文書就按字母排,比如按照作者姓名順序排、按照書名順序排。有人是按照出版社來排:三聯出版社的排這邊,河北教育出版社的放那邊;另一些人可能是分類:按哲學、宗教、歷史、文學分類等等。每個人都有一個秩序,所以每個人的書房、書架都在體現一個人的秩序觀。如果一個人家裡面的書房按照出版社或者叢書的系列來排,那看起來肯定非常漂亮,顏色一致的書都排在一起,那麼就表明這個人就會很在乎外觀上的東西。所以一本書被買回來,放在自己的秩序裡面以後,這個秩序就是一個宇宙、一個世界,和這本書後來在市場上、書店裡的位置完全不一樣了。更何況你可能有些很古怪的想法去排列你的書,比如說有一個很有名的出生於阿根廷、現在在烏拉圭當記者的作家——我很喜歡這個作家——叫多明格茲,他前幾年出了一本書,這本小說很優美,台灣有譯,我想大陸可能也快出中文版了,叫《紙房子裡的人》。這本書講的是書狂的故事,這個書狂怎麼樣安排他家書架的秩序呢?他有一個特別的考慮。他和朋友說:莎士比亞的書絕對不能夠和瑪婁的書放在一起。誰是瑪婁?瑪婁是跟莎士比亞同期的劇本作家,這個人死得比較早、命運比較坎坷。他常常指控莎士比亞,說莎士比亞抄了他的劇本,他們兩個當年都很紅,並駕齊驅,但是兩個人誰也看不上誰。他覺得莎士比亞抄襲,不像話。後來也有學者支持這一派的說法。這兩個人生前就是死對頭,所以作為一個負責任的讀者,絕不能夠把他們兩個的書放在一塊,這是不對的。這麼放一塊,會讓他們繼續在書架上面爭吵。另一個我們熟悉的例子,韓寒跟洪峰的書就絕對不能放在一塊,要不然,韓寒說不定就天天在書架上罵洪峰:「你這個乞丐,活該你行乞。」 那就不大好了,就會破壞這個寧靜的書房世界。所以為了讓那些書彼此不要吵架,我們要仔細研究這本書的作者和那本書的作者是什麼關係?這本書的內容和另外一本書的內容有沒有牴觸的地方、或者不可歸類的地方?每個人的書架都有莫名其妙的、屬於自己的秩序在裡面。這個書把它買回來放進去之後,為什麼說它被拯救了呢?就是說從這一刻起,書脫離了它商品的面目,它真正成為一個有意義的東西。它不再只是一本書,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講,它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塊磚,是構築了這個人靈魂教堂的一塊磚瓦。因此,本雅明用了這樣的比喻:我們到書店裡面去買書,把書帶過來,這就像《一千零一夜》裡面的蘇丹王子到奴隸市場裡面看到一個美女,這美女被當作奴隸擺在那,我把她買回來吧!然後你拯救了她,就像這個感覺。所以一個人的書房,一個人的藏書,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他的靈魂的體現。

我們接下來再看時間上的問題。書如果在空間上面體現出一個人的靈魂,他的興趣、他的嗜好、他要隱藏的東西都在裡面。那麼對他來講這些書有沒有時間縱深的角度呢?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話題。所謂時間縱深的角度,可以這樣來理解——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個習慣,買了一本書回來可能會簽名,簽名的旁邊還會有日期,我相信有些人會有這樣的習慣。有的人甚至會連什麼時候看了這本書也記下來。甚至有人更特殊,這本書可能買回來的時候簽了名,寫了購買的日期,後來看書的時候又寫了日期,而且可能一下子看不完,可能過幾個月拿出來又看,於是又記下日期。這本書就變成了一本日記,歷年來你讀它的軌跡都留在上面。如果你不是刻意這樣做的話,你也可能會夾一些書籤、證件、名片一大堆東西塞進去,塞進去之後,這些東西都是你生命中某個過程的記錄,都保留在這書裡面。書不只是表達、承載一個內容的載具,書本身也有歷史,有被閱讀的歷史、有被翻開的歷史、有被購買的歷史、有被轉賣的歷史,你會在每一本書看到歷史的記錄,你什麼時候看過它?你什麼時候翻開它?特別是圖書館的書更是如此。

我以前在大學裡有一個非常壞的習慣,完全不值得學習,尤其當我在深圳圖書館講這個事情的時候。什麼習慣?就是我喜歡在圖書館的書上面劃線做筆記(很抱歉),為什麼要干這樣的事呢?當時有同學問我:「梁文道,你怎麼這麼做呢?」我當時很自豪:「哼!你懂什麼?我要指示重點給人看,我是為了其他的讀者好。」我在書上面寫了「眉批」,第二個讀者看了以後就會知道這本書好不好,值不值得看。如果我說很糟糕,那算了,不看也罷。而且我不只喜歡劃線,我還喜歡看別人劃的線。所以我借書給人家的時候,有朋友說:「你放心我會讓它很乾淨的。」我說:「不,千萬別!你最好在上面做點筆記。」為什麼呢?因為這樣一來,我可以看到他怎麼去閱讀。所以這樣的閱讀是一種雙重閱讀,首先是我自己在閱讀;第二,我在閱讀另一個讀者怎麼閱讀,這是一個雙重的閱讀過程。假如恰巧那個讀者是我認識的人,是我朋友,我就來看看你這個讀者注意到什麼東西?比如說他借了一本《紅樓夢》回去,回來之後我發現翻得最多的就是「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那幾頁,那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了,可能他還會在這幾頁上重點。所以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情。甚至有時候我會把它發展成一種對話。什麼對話呢?比如圖書館的書借回來了,我看到上面有人做了筆記,劃了線,我會在旁邊再寫一個批註:「這是你寫的啊?你懂不懂啊?你根本就沒看懂就別瞎說好不好?」 —— 這就等於在書上跟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一個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讀過這本書的人,進行遙遠的對話。而這個對話,只有下一個借這本書的讀者才能很完整地看到:原來在我所不知的時間裡面、在我所不知的兩個人中間,曾經有隔空的對話發生在這本書上面。所以買二手書是非常好的事情,能夠讓我們看到它被翻動過的背景,你會想,這本書它經過什麼樣的路線才來到我們的手上。因此我有這麼一個習慣,如果我到書店買書,同一本書有好幾本的話,我會買其中比較爛的那本,就是外觀不大好,甚至缺頁、封面折壞、有水跡等等。為什麼呢?第一就是因為這樣的書,它的歷史複雜、它坎坷,經過了其他書沒有經過的命運。其他的書光鮮、漂亮、乾淨,但是這本書骯髒、有折角,有不少不可告人的事情發生在這本書身上;第二,正由於這本書的命運坎坷,造就了它殘破的身軀,因此在這個書店裡面不會有人買、不會有人要。除非那個書只剩下最後一本了,它才會很可憐地被賣出去。你是不是覺得它非常值得同情?於是我把自己想像成書的慈善家,我的書房是書的孤兒院,我到處去收養那些沒有人要的「孩子」,帶回我家裡面,翻一翻看一看,試圖看穿它的歷史、它的經歷、它的生命軌跡,然後放在我的世界裡面——你被我拯救了。我可能不算好人,我沒做過什麼好事,但在做了這個事之後我才感覺到我還有善良的一面。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我剛剛說的那些道理,一個人的書房、每一本書裡面有什麼記號,都會展示你的生命歷程和這些書的關係。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能不能想像到有人會偽裝?——絕對可能!怎麼樣偽裝呢?大家有沒有看到有些人家裡面放一整套很漂亮的百科全書,百科全書基本上是沒有人會看的人——除了像王雲五先生,他是立志把大英百科全書看完的——基本上沒有其他人看百科全書的。有些人專門買這些書放在家裡面,也不看,就是為了炫耀,但是這種炫耀通常被人認為是很沒有品味的。香港的富豪想用書來炫耀的想法是沒有的,所以沒有這個問題。很多地方的富豪想過得要有品位、有文化,就用書來炫耀,成為笑柄。比如說莎士比亞全集、魯迅全集等等,你買來後肯定是不看的。因此英國這麼一家公司提供特種服務。什麼服務?就是幾個小夥子專門負責替人買書和整理書架,好顯示出主人卓越的品位,他們會看出你是什麼樣的人。比如說看到你的眼神有一點憂鬱、有一點神秘,於是他會專門幫你買一些占星術的書籍,找一些中古、有神秘異教思想的思想家(通常都是被火刑架上燒死的那種)的著作來裝扮你的家。但是這還不夠,書絕對不能湊一套,比如別人買莎士比亞,你也可以買,但是買莎士比亞一整套就很笨。這家公司很會買,怎麼買?不買一整套,就買八本。這八本裡面另外有三本是重複的。這個重複是怎麼回事呢?因為有幾本的區別在於版本不同,然後在不同的版本裡面有幾位專家幫你在上面劃線,表示你看過,還模仿出一些好似不經意的褶口。彷彿有些人夏天喜歡穿麻西裝——麻西裝燙得很直、很漂亮不好看,燙得有點皺,太皺又不行,怎麼辦?——出門之前,燙一下,燙完之後灑點水、捏一捏,這樣穿起來更瀟灑。書也是這樣,故意褶一褶,然後又不經意地塞進一兩張倫敦高文花園歌劇音樂會的門票,這表示你買這本書、或者看這本書的時候你正在看歌劇。你想想看,假如你擁有這樣一個書房,然後你請一個朋友上門來—— 假設是位異性朋友,你就和她說:「您慢慢坐,我去弄杯咖啡。」然後一弄就弄很久,弄個20分鐘。你出來的時候,發現她正在翻你的書,一臉歎服的表情。你就微微一笑——呵呵,這就得手了。接下來就是另外一個章節的故事了。

所以我一直考慮,我將來做不了電視節目了、年老色衰了(雖然我現在也沒有什麼色),幹不了這一行了,我就開一家這種公司。因為我知道現在中國的富豪越來越講究文化品位,住豪宅、洋房。那些豪宅、洋房的名字都很有聖堂的景象,很有品位的感覺,他們一定需要這種特別服務的,我將來就開這樣的公司服務他們。

再說回這些書,它的歷史本身是那麼有趣,記錄了人生命的軌跡,這個時候我們逐漸接近了一個更加核心的問題——在閱讀的那一剎那,我的生命如何受到影響?如何被改變?如何和它發生關係的呢?到底什麼叫做閱讀呢?其實所謂的閱讀我可以借用法國思想家布朗基的話:所謂的閱讀,就是讓人得到自由,讓作品得到自由。為什麼?我們每個人讀書的時候幾乎都有這樣的經歷,你會發現,有些書是讀不懂的,很難接近、很難進入。我覺得這是真正意義上、嚴格意義上的閱讀。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只看他看得懂的書,那表示他其實沒看過書。為什麼呢?你想想看,我們從小學習認字的時候,看第一本書的時候都是困難的,我們都是一步一步爬過來的。為什麼十幾歲之後,我們突然之間就不需要困難了,就只看一些我能看得懂的東西。看一些你能看懂的東西,等於是重溫一遍你已經知道的東西,這種做法很傻的。我奉勸各位要帶著審慎的眼光去看坊間很多的暢銷書,特別是那些非虛構的、非文學性的暢銷書。比如說最近有一本書很紅,我曾經寫過一篇書評去講這本書,那本書就是《世界是平的》,大家知道這本書對不對?是《紐約時報》很紅、很有名的專欄作家弗裡德曼寫的,這本書是最典型的、非虛構的暢銷書,它具備了最成功的暢銷書的特點。第一它會用一個聳動的標題、理論或概念,比如「世界是平的」。「世界是圓的」大家都知道,但是他說「世界是平的」,世界為什麼是平的呢?他說因為今天的全球化已經把全世界放在平面上面,中國、印度、美國本來是那麼遙遠的國度,但是現在這三個地方在某些行業上面是能夠競爭的。一個軟體工程師在美國幹得好好的,但是他現在的工作隨便被轉移到印度和中國去,這就是所謂世界是平的。這個概念坦白講,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我們天天看新聞、看報紙,都知道全球化。這只是全球化其中的一個面相,很簡單的道理。但是這個作者懂得用很好的名字把它寫出來,就是《世界是平的》,讓你嚇一跳。你覺得你在看一個很新鮮的東西。看完之後,你覺得他很有道理,說得很對,他說得那麼新鮮的東西我竟然覺得很有道理,而且我都看得懂,這個時候你就很愉快。為什麼?因為你知道你學到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但為什麼你看得懂呢?其實他說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他換一種說法說,於是你以為你過去不知道。你那麼容易地、輕快地就看到一些你以為你過去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你特別驕傲、而且自豪——哼,我也是聰明人!內心深處、潛意識裡面覺得自己是明智的、精明的、優秀的、熟練的讀者。所以我們總結一下,暢銷書的規律有三個:

第一個規律就是把你已經知道的事情用你不知道的說法說一遍;第二個規律就是把剛剛的說法重複一遍,再舉一些例子;第三個規律是再重複一遍進行總結,就成功了——這就是暢銷書。

因此,對我來說這不是真正嚴格意義上的閱讀,真正嚴格意義上的閱讀總是困難的。困難在於我們會發現一本作品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的,還是哲學的理論經典——比如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或者是偉大的文學著作《追憶似水年華》。我們在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希望把它們組織成有機的東西,讀出一個意義來,讀出一個我能理解、掌握的世界。但是你發現這個作品在抗拒你的這種慾望和要求,整個閱讀的過程其實是個角力,你想把一個東西套上去,讓它成為可理解的、給它一種框架、一個格式、一種格局,但是它一直在抗拒。你剛剛修建一個城堡,有完整建築的結構,牆角那一面又開始生出了蔓藤,然後慢慢地攻掠了城牆 ——閱讀總是應該這樣。在這個時候你就發現,閱讀無非是讓我們發現了我們自己的頑強意志以及作品本身的不可征服。作品是自由的,在於在閱讀過程中你發現它不能被馴服;你也是自由的,因為你充分地意識到自己的意志、自己靈魂的存在。你讀完一本很困難的書,你不能說自己都懂了,但是你的深度被拓展了,彷彿經過了一場漫長的鬥爭,這樣的鬥爭就像做了一種很劇烈的體育運動——精神上的體育操練,使得你這個人被轉化了。

希臘羅馬時期的哲學家很強調閱讀。他們用了一個詞,就是「操練」。大家有空的時候,可以看一下《柏拉圖對話錄》,甚至是被認為很系統的著作 ——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尼各馬可倫理學》等等。你會發現這些作品表面似乎很系統,但是實際上不是。它甚至有很多內在的矛盾,就是因為作者在書寫的過程中,已經有隱含的對話者,不斷和讀者對話。所謂精心的閱讀就是你和這部作品進行對話,在對話的過程中你不能征服它,它不能征服你,然後你和這個作品共同達到一個高度,然後你慢慢被改變——書總會改變人。書會讓人變化,會不會變得更好呢?我非常的有疑問。前幾個月我在報紙上看到墨西哥有一個城市,這個城市的警察過去是出了名的「混帳」,聚賭、喝酒、不干事,貪污匯款等等,不像話。當地的政府就要改革警察,怎麼改革?就搞了一個警察閱讀計劃,指定了一批書。每個警察都要領幾本書回去,要好好看書。墨西哥講西班牙文,當然是看一些西班牙文學的典,比如《唐吉柯德》等。據報紙說,當地的政府表示這個計劃非常成功。這些警察原來都是大老粗,但看了一年的書之後,都變得氣質高雅,而且執行公務的時候不偏不倚,非常優秀。比如說一個交警,過去在路上攔你車的時候就直接說:「把證件拿出來。」現在就會這樣說:「這位先生,打擾您一下,我知道你趕時間,但是您能給我看一看你的證件嗎?」——讀書之後就會有這樣的效果。因此我們常常鼓勵人讀書,因為我們相信讀書會讓一個人變好。古語有云:腹有詩書氣自華。雖然我非常懷疑,因為我們看過更多的人是越讀書越壞。但是讀書的確會轉化人,可以讓你變得更加邪惡,也說不定會讓你變得更善良,所以不一定。一些作品在思想上、靈性上的深度使得讀書變得很危險,因為它讓一個讀書人可能比一個不讀書的人更邪惡。因此我們嘗試把閱讀馴服為一種很簡單的東西。

鼓勵大家讀書還有個原因就是希望讀書讓大家更有文化、人變得更好、社會更和諧,但是我覺得這個不一定會發生,這種願望往往會落空的,因此我很討厭開書單。在香港我有一些寫書評的朋友每年都被媒體要求:開書單吧,暑假了,給學生一點好建議。我覺得書單是不能開的。為什麼?因為我們相信所有真正的好書、嚴肅的書、都能起到改變人的作用。一份書單其實是在規劃你成長的目標,你的人生變化的方向,所以它也是人生的計劃。你想想,我們憑什麼就將一份人生的計劃、人生的進程,給一些我不認識的讀者?我覺得那是不負責的。我憑什麼告訴一些年輕人你應該怎麼做人?你應該變成什麼樣的人?我能介紹一些我喜歡的書,但是我一定會強調我喜歡的書絕對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我人生的方向、我的規劃絕對不可能適用於所有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列一些書單出去推廣是很霸道的行為,我是反對開書單的。另外還有一點,也是大家平時很容易有的俗見,就是認為讀書應該讀一些引人向上的書、勵志的書籍。例如推薦看一些名人的傳記,看看這些人怎麼奮發向上、努力向前,最後成為一代偉人等等——我很反對年輕人看太多這種書。為什麼?我發現一個人讀勵志的書籍多了都會變成傻子,就是立志立過頭了。無論遇到任何困難、任何問題,他就想到要勇往直前、排除萬難、不怕犧牲。他沒有考慮到,是不是自己錯了,是不是一開始自己的決定就有些問題。他不管,反正他從頭到尾就是立志,志氣高昂。一個志氣太過高昂、太過自信、人生觀非常正面的人其實都有一點傻,他會變得對世界的看法很單向、單調,對人生的看法也很單一,就是只從正面看問題。他從來不知道世界的複雜,人生的陰暗。所以我認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有機會就要看一些「邪惡」的書。我心目中最偉大的邪惡作品就有幾本。《金瓶梅》也有這種效果,但是《金瓶梅》還不夠邪惡。大家有沒有聽過法國的薩德侯爵,今天我們講性虐待的「SM」,那個「S」就是來自他,因為他是個性虐待大王。他寫的書充滿著各種不堪入目的情節:人吃人、吃排泄物、輪姦、虐殺,種種你能想像到的最黑暗、可怕的東西他的書裡全部都有了,所以他被判精神病,後來死在監獄裡。但是20世紀中期之後,有很多世界級的思想家都非常關注這個人,有很多著名的導演拍他的電影,有人研究他的作品。這個薩德侯爵寫書的年代就是法國大革命時期,法國大革命是個什麼樣的年代?就是全社會都很講理性,大家知道當時最激進的革命派講理性講到什麼地步麼?他們認為月份的劃分應該是十進制的,即十天是一個禮拜,因為七天作為一個禮拜顯得不夠理性、不科學,十天才是科學的。他們認為世界的一切都應該是理性的。那麼就在這樣一個力求理性的年代裡面,法國大革命血流成河,人間能夠想到的殘酷和暴力都在這個最理性的時代同時發生了。這個時代有伏爾泰、盧梭這些偉大思想家的強調理性的作品流傳,但是同時也有薩德侯爵寫的那麼可怕的書出來,這表明什麼呢?理性是有它的黑暗面的,崇高的理想背後往往就是無盡的血和肉組成的深淵——慾望的深淵。所以,你如果讀完啟蒙思想家的作品再去看薩德侯爵,你將看到啟蒙的黑暗面。如同站在一個懸崖邊上,旁邊是光芒燦爛的日出,但是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深不見底,而且充滿著誘惑。有時候我們看到一些深不見底的東西會很害怕,但是你又很想知道下面到底有什麼?你覺得它在把你拉下去,那是罪惡的。

如果一個人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人性裡面的陰暗、邪惡,知道自己控制不了那種慾望、那種動力,你就會明白人生很不簡單、很複雜,世界很可怕、有很多意外、很多我們不能控制的東西。然後你有可能變成性格比較平和的人,至少你不會再犯傻。所以閱讀是一種精神操練,閱讀能夠改變我們自己,讀書不是讓人變壞,而是讓我們對人性有一個縱深的理解。

因此,我們應該主動去讀困難的東西;我們應該不計較、不避諱一些所謂可怕的書;我們不要去認為精神操練就是讓人變好的東西,這不一定。精神操練只是讓我們有所變化,讓你成為另外一種人,每個人一生的閱讀過程都是應該不斷變化的。有人說讀書防老,我覺得說得很對。讀書真的可以養老。什麼意思呢?老人最可怕的就是他沒有什麼機會改變自己,變化自己。如果一個人上了年紀依然很開放、而且是以嚴肅的態度去閱讀、容納一個作品,挑戰自己、改變自己、扭曲自己的話,他就還有變化的可能。每天睡眠之前的最後一刻,是一本書在陪伴我,今天的最後一刻和我對話的就是這本書,它在不斷地改變我,直到臨睡前我都在被改變。於是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是一個新的人,和昨天不一樣,就因為昨天晚上的閱讀。

有一個很有名的意大利作家,患了癌症,很痛苦。在臨死前,他要求護士唸書給他聽,直到他嚥氣。他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可能會死、會嚥氣,但是在這一刻我仍然不放棄。所以我們大家請開放自己,讓閱讀、讀書去改變自己,讓自己變成另外一種人。我們隨時隨地都還有這種可能:儘管我們未必會變成更好的人,但是改變本身就已是人生的目標。我暫時先說到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