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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徐曉對話:中國作家、小說家用對公共事務的不表態,來換取在作品中說話的自由,是一種悲哀
近年來,大學教授、新聞媒體越來越多地參與到公共事務的洪流中,扮演著監督者、批評者的角色。而中國的作家卻是其中最沉默的一個群體,很多有名的作家只為自己而寫作,「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在自己與體制之間的微妙關係上,做著艱難的選擇。
梁文道 著名時事評論員
徐曉(財新《新世紀》週刊文化部主任、財新圖書工作室負責人):那麼你有沒有這樣的印象,就是說大陸的作家,我指的是文學家、小說家或者詩人,尤其是不對公共事務發言,你有沒有這種強烈的印象?
梁文道:
我覺得有不少吧,這種情況。
徐曉:我說的是整體,很有名的作家和小說家都不太有公共參與。現在這些年大學教授、新聞人參與的比較多,但是作家好像都不參與。我不知道獨有中國這樣,還是一般國家都是這樣?我知道,比如說大江健三郎,因為是我很熟悉的作家,他參與很多,那麼我很欣賞他這種參與。比如像君特·格拉斯,我也知道他有很多參與,但是我覺得中國的很少參與。
梁文道:
你說得對,這個印象我完全同意。就是因為我也感覺到,我們不要說個別人物吧,就是作家群體,當中我們會講公共知識分子吧。你剛才舉的例子都很好。全世界各地,任何國家或者任何社會一談公共知識分子,裡面通常最耀眼的反而是文學作家。
徐曉:包括蘇珊·桑塔格等等這些。
梁文道:
桑塔格,對不對,是作家。在中國,恰恰作家是這個群體裡最遠離的一群,最沉默的一群,中國特別是這樣。
徐曉:對,你怎麼看這個事?
梁文道:
我覺得有幾個理由吧。第一是我們的作家普遍想要有一個更抽離的,怎麼講,這麼說吧,在過去曾經很長的年代裡面,作家是被黨、被政府賦予了任務,要去做很多事的。
徐曉:你認為這是一種反駁,對這種身份的反駁?
梁文道:
是是是,你記不記得80年代剛開始開放之後,作家都強調是為自己而寫嘛。我覺得有一些老作家是延續了那個東西下來,有這種反動。第二,是我們的體制,像作協這種體制。
然後像我剛才講的,在香港,作家絕對不會有像大陸得到的這種尊重,這種愛戴。尤其地方政府、官員,比如說某個大作家到了某個地方,你會看到地方是宣傳部長來接了,市委書記請吃飯,是不是?我們整個體制把作家都伺候得很好。
徐曉:社會地位巨高。
梁文道:
對,你就算不是完全體制內,你也是半個體制內,那你是很難完全獨立於這個體制,來對它指指點點,說些什麼話。當然也可以反過來說,大學教授也是,所以我也不太明白,大學教授也在體制內,作家某種程度也在體制內,他們的分別到底在哪裡?為什麼一個會比較肯出來,一個會不肯出來,我也不太搞得懂,但真的事實就是這樣。
徐曉:那麼我覺得今天你這個角度我從來沒想過,就是中國作家一般不會比較被利用的一種反駁,這個角度我以前沒有考慮過。但是如果說,他們為了自我保護,為了能夠在自己的作品中說話,因為很多作家的作品也是有很多話在裡面的。
梁文道:當然。
徐曉:比如像莫言這樣的作家,我都是很尊敬的。那麼你覺得因為他要保護自己在作品中說話的權利,他選擇這樣的一種方式,你認可嗎?
梁文道:
我是這麼看,你剛才提到莫言,我覺得是個很好的例子。莫言是幾乎從來不就任何公共事務發言的人,到了國外,任何外國記者訪問他,關於很多敏感的公眾事件,他都不表態,或者就算表態也是支持官方主流的看法。
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在作品裡,其實說了些什麼。他在作品裡其實完全有一個態度的表達,我們可以說他是在用一種對外的、公共事務的不表態,來換取自己在作品中說話的一個自由。這樣的一個狀態,我不想去追究莫言的責任,也不會想分析他這麼做的對錯。
我反而是整件事,可以看得到中國作家群體,或者有關作家制度,甚至這個社會的一種悲哀。這個悲哀是什麼,就是全世界沒有哪一個國家的作家,需要通過他在公共事務上的沉默,來保住自己創作的空間。這是個悲哀啊。
徐曉:是啊,但是如果把這種悲哀擴大化的話,就是我們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就可以放棄我們自己人性中的一些脆弱,就是可以認可我們給我們自己一種寬容和原諒,那麼各界都可以這樣想啊,也都可以這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知道是不是作家更特殊。
梁文道:
我真不知道。我沒辦法去判斷,因為這是一個內在的張力。這是一條線,你該走這邊,還是走那邊?但也有一些,我們知道現在閻連科每一本書都出不了,他每一本都變禁書了。
徐曉:對,其實我提出這個問題和我思考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我們周圍有太多人面臨各種各樣的困境,就是如果你選擇這樣的姿態,也許你失去的東西比這樣一個姿態更重要,但是這個東西是不是能夠做價值判斷?
梁文道:
我覺得這個我真判斷不了,但是我寧願說,這種張力的存在,是任何一個有良心,而且認真的作家,他念茲在茲都要面對的問題。
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因為哪怕在一個完全自由的情況底下,一個作家完全可以被人問這種問題。比如我們可以問一個美國作家,這個社會這麼多陰暗,發生那麼多事件,你從來不說話,你甚至不寫這些事,你寫的就是自己幻象的一個小世界,你還有良心嗎?我們仍然可以這麼問,所以重點不是他到底寫了什麼,說了什麼,而是他怎麼處理和面對這種問題。
我想起來一個例子,我以前跟賀衛方還特別講這個例子,因為這個故事我特別有興趣,就是關於契訶夫。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很有社會關懷的人。他雖然是一個醫生,他能賺很多錢,但是他覺得,就像魯迅一樣,他覺得寫小說是能夠醫更多的人的,所以他寫的小說總是想談社會的一些問題。
但他仍然有內疚感,他做一個醫生,他賺錢不少的。他覺得自己內疚,他怎麼辦。他跑去一趟旅程,路上非常辛苦,路上自己差點都病死了,跑到庫頁島,西伯利亞外頭那個島,離中國很近。那個島完全是當年用來囚禁沙皇時代的一些政治犯、重刑犯。
他跑到那個島,住在那,他就要看那些囚犯的故事,然後要為那個島寫這些事。所有人都不理解,契訶夫你好好的一個短片小說之王,你跑去那,寫這麼一個完全沒有什麼文學性的紀實作品,這是干嘛。
契訶夫這個行為,後來有一個愛爾蘭詩人寫了首詩,形容他當時的狀態,我覺得寫得太好了。他講,契訶夫經過了漫長的冰天雪地,西伯利亞的旅程來到了庫頁島的第一個晚上,聽到了鐵鏈腳銬的聲音,滑過石頭,聽到囚犯的呻吟,痛苦的哀嚎。然後他走的時候,朋友們送他一瓶非常好的白蘭地,他一路不喝。他等到這個時候,在這麼一個充滿苦痛呻吟的第一個夜晚,他開了這瓶白蘭地,然後盡情地去享受白蘭地的高貴而奢華的滋味。
我為什麼喜歡這個故事呢,就是一個作家像契訶夫,他天縱英才,但他一直受到的煎熬就是,那麼大的才華,我有什麼資格享有這麼大的才華,我怎麼能夠無視人間的痛苦。
這些是個隱喻,他要選擇救贖自己良心的方法,是跑到庫頁島寫一個犯人,社會最底層、大家看不到的人,為他發出聲音。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覺得他可以縱情地享受自己的才華,就像喝酒一樣,我的才華可以出來,我得到救贖了,我覺得我對得起自己了。
這個問題我覺得是所有有良心的作家都要面對的問題,我憑什麼可以這麼快樂地寫,這個張力存在著,我選擇哪一端。
我是該每一件事都積極地發出聲音,搞到像野夫、閻連科這樣,還是說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像莫言、賈平凹。就是你該走哪條路,我覺得大家都有不同的判斷,我不能說誰對誰錯,但是我希望看到的是,他們都是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徐曉:對,我跟你的感覺一樣。在你剛才講那個的時候,我就想,只要我們心裡有這個問題,或者每個人心裡都有這個問題,我覺得就好了,因為不可能所有的人,大家都是一樣的行動、一樣的行為,這樣社會也是很沒有意思的,也是不可能的。
梁文道:
就怕你不知道這個問題存在,我覺得都思考過、都面對這個問題,這本身就是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