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書單的無盡壯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幾年前和一位長輩茶敍,他見我來時手上兩袋子書,便順手接過去看看,翻了一翻,他似乎只是為了說點什麼,客氣地問:「你看書看得挺快吧,你猜這堆書要多久才看得完呢?」我說不知道,他微微一笑,然後開始和我討論一個我從未認真思考過的問題。原來他仍然會逛書店,只是不大買書了。因為他粗略估計,以他的速度,這輩子大概只能再看兩百四十多本書了。時間不多,他必須很小心地計劃,不是非看不可的書就絕不再買。因為每多一本新書,就表示要從那份生命倒數的書單上剔走一本老書。

我知道這種書單,很多人都曾跟我說過。先去估算自己的壽命,再衡量自己閱讀的速度與效率,二者相乘,便能得出一生的讀書總量了,就像買保險一樣。這位前輩讓我震驚的是他如此認真,而且精細,竟能真的算出兩百四十這個數字。這樣子的書單好比一盒火柴,讀完一本劃掉一根,直到最後那根火柴燃盡,你這與書為伴的一生也就熄滅了。縱有再多的好書,這個世界縱有再多的好風光,也都不再和你有關。恍如過早脫隊的遊客,你把看不完的美景留諸身後。

或許是還沒到達那個開始倒數的年紀吧,感覺不到這份壓迫,我依然興緻勃勃不知終點地籌劃自己的待閱書目,並且時常參考人家開的書單。例如布倫( Harold Bloom)在《西方典律》( The Western Canon)的附錄裏開列的那一份,從巴比倫史詩《吉伽美什》一直到 Tony Kushner的《天使在美國》,恐怕有過千本他老人家心目中最最重要的經典(裏頭還包括了《追憶逝水年華》這種大概要花兩個月才能讀完的大部頭)。

我愛看書單,從小就愛。因為每一份書單都能讓我看見自己還能踏入多少個未知的界域,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一點也不無聊;而每一份新的書單又都能提醒我,自己以前的視野是何其狹隘窄小。難道我不知道自己不可能窮盡世上所有的必讀書目?難道我不曉得自己不可能看完這些書單上的每一本書?不說別的,光是布倫那份浩瀚似海的經典名錄,我就知道這一輩子注定是要有漏有憾的了。但我不管,不是為了彰顯人類超越局限的意志,以有涯之生逐無窮仙藏。相反地,是因為我們都有局限,所以才會拜倒在無限面前。

艾柯( Umberto Eco)可能是今日整個西方世界讀書最多的人,近年挾其駭人學養連番炮製了三冊圖文並茂的概念史鉅著。頭兩本分別論美論醜,我雖佩服他的廣博,但沒讀出什麼新意。只有最近這一本《清單之不盡》( The Infinity of List)才叫我大開眼界。照樣是取材豐富地編選了你聽過和沒聽過的文本段落,和你見過與沒見過的圖畫相片,但這一回他明顯地放足了心力,因為他要處理每一個愛書人都會碰到的最切身的問題。

在他看來,任何清單皆不脫兩大範疇,一是實用的,如菜館餐牌、購物清單與派對賓客名錄;一是詩性的,如中古歐洲的「聖母美德錄」,沒有人知道那裏頭的每一種美德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是這份名錄讀起來很好聽,本身就有不錯審美價值。實用的清單實有所指,上頭的項目可以盡數;詩性的清單則不一定要指涉世間實存的東西,羅列出來的事物也不一定要有其盡頭。不過,在某些特殊的時刻,實用的清單一樣可以很詩意地去讀,使之生出美感。

這種美,便是康德所說的「崇高」或者「壯美」。按照艾柯的詮釋,康德那句名言,仰望星空,使人心敬畏,指的就是夜空中。怎麼數也數不完的星星,令我看到了感官所不可得的無限,想像所不能及的超越。那是「一種不安的愉悅,使我們感到人類主體性的偉大,竟能企盼一些我們不得擁有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荷馬在《伊利亞德》裏數算的希臘群將,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穹頂上的壁畫,皆有無限清單之美。他們寫的畫的是有限的人名與軀體,可是他們想用這有限之數接引你抵達無垠之邊,聯想那不勝想像的遼遠與壯闊。

書單亦復如是。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書目是看得完的,理論上甚至它列出的書也是看得完的。然而,正如天上星辰,雖有限之數,便足以激發出一個渺小讀者的怖懼,以及屈服。

最後,艾柯擷取了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這一段,堪稱書目中的書目:為了在書店中尋找一本書,你經過那些「你不需要讀的書,為了閱讀之外的目的而製作的書,在你打開前就被讀過的書,在寫作之前便已存在的書……那些如果你有另一世生命便會閱讀的書,可惜你的日子有數;……那些你應該要讀的書,那些你必須先讀的書,那些因為太貴所以你必須等待的書,那些你可以向其他人借的書,那些每一個人都讀所以你也應該讀過的書……那些和你這一刻所做的事有關的書,那些因為放在手邊會很方便所以你想要的書,那些你會放在一旁所以夏天可以去讀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