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無數人寫過世上最短的小說,所以我們就有無數篇只得一句話的小說了。因為一個句子是承載意義的最基本單位,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小的單位,也不可能再有比它更短的小說。這種小說通常只能說是戲作,並不只是因為它短,負擔不了太多重量;而且是因為它的短限制了作者的選擇,好比一個武術高手被綁在椅子上,只剩下一隻手可用。當然,聰明的動作片導演肯定能為它設計出精彩的場面,描述他怎樣單手擒賊,腳不離地便能制服一屋子的敵人。可是同樣的設定,換了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導演來拍,他們還能翻出多少種新鮮的花樣呢?一句話的小說也有這種問題,第一篇叫人拍案,第二篇也還有趣;到了第一百篇,那就只是個無聊的花招了。
比方說美國科幻小說家布朗的著名短篇:「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正坐在房間裏,忽然,他聽見了敲門聲」。有人說這是全世界最短的科幻小說,也有很多人讚賞它只用一句話就表達出了科幻文學的元素,例如人類的末日與幻想的未來。可是見多識廣的讀者一定不會感到驚訝,因為這則小說用的招數實在太老了,那就是結尾的顛覆。它的結構類似古典推理,先在前頭鋪陳一個引人入迷的正題,最後再給你來一個出人意表真相大白的震撼結局;只不過這則小說迫於篇幅,只能用前半句話去帶出正題,再用另外半句去顛覆它。換句話說,這是一則短得只剩骨架的正統科幻推理。
微型小說(或者「掌中小說」)之所以從來不成氣候,也是一樣的道理。許多作品看起來都很像推理,總是要用最後一小段或者最後一句話去營造令人意外的扭曲效果,也許是驚訝,也許是可樂。這種手法叫做「歐.亨利結尾」(O. Henry ending),因為它是美國小說家歐.亨利的絕活。我們也可以把它說成是微型小說作者的「歐.亨利魔咒」,因為無論他們怎麼寫都好像很難擺脫這一招的限制。所以我猜測這是最簡單的說故事方法;只有不到一千字的空間,而你還要說一個動聽的故事;不在結尾搞怪,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紐約書評》雜誌的附屬出版社前幾年翻譯了費尼雍(Félix Fénéon)的《三行小說》( Novels in Three Lines),頗受英語文學讀者的歡迎。這本書集結一千多篇只有三行的小說,全是費尼雍在二十世紀初一份法國報紙上刊載的塗鴉。說是塗鴉,卻沒有絲毫不敬,蓋它們本來就是用來填報屁股用的東西,所以見報時費尼雍甚至連署名都省下了。這類文字有點像我們今天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小花邊,取材全是實事,只不過無甚意義,所以只值三句話的版面(原書法文名為《 Nouvelles en trois lignes》,它的另一個意思是《三句話的新聞》)。身為喬埃斯的法譯者,普魯斯特的出版人,馬蒂斯最信任的畫商,藍波的編輯,與他那個年代最有影響力的文化人,費尼雍也是一個獨具風格的文體家(雖然今人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可是當年法國文化界無人不曉的重要推手)。儘管一時棲身於報館負責一些芝麻綠豆的小新聞,他也不忘本色,把這些三行新聞寫成讀者愛看的三行小說。
法國是微型小說的原產地,費尼雍的年代是微型小說的幼兒期,所以《三行小說》很能讓我們看見微型小說的本色與局限。瞧他寫的題材,那些沒有公共意義但很能吸引公眾興趣的事件,不是他殺,便是自殺;不是打劫,便是爆炸;總之沒有一件事是日常的。大概社會新聞原該如此,社會常態不能算做新聞。費尼雍不用刻意經營一個「歐.亨利結尾」,那些事情已經夠奇情了。然而,這個世界哪一天無人自殺?這類新聞看得多,一樣叫人口裏淡出鳥來。於是費尼雍就要利用別的素材,在短短三行之內補上些「動人」元素。比方「在他跳進塞納河之前,在他死去的地方,杜奎先生的筆記本上寫了這麼一句話:『原諒我,爸爸。我愛你』」。又如「火車駛過 Les Clayes與 La Briche之間。布札德和艾薇,愛情終於把他倆放在同一條軌道上了」。雖然如此,只要抽掉死亡,那些親子間的懺悔與情人間的無奈也就無處著落了。在三行文字裏面,不卧軌的情侶固然找不到容身之處,不自沉的兒子也沒有任何道歉的理由。縱使抽掉了奇情的結局,微型小說也很難擺脫奇情的素材。在這個意義上講,微型小說其實是最古老的小說,它是民間傳奇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