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這也叫一代不如一代?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一代不如一代」,這是句我們常常聽到的老話。做學問,一代不如一代,民國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寫文章,一代不如一代,周氏兄弟始終是白話文寫作的高峯。當官亦是一代不如一代,早輩的政治人物潔身自愛高瞻遠矚勤政愛民,別說去「天上人間」買醉了,他們根本忙得連廁所都沒功夫上。我最近發現,原來連打工階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們老說以前出來打工的刻苦耐勞,你叫他怎麼幹,他就怎麼幹;如今可好,個個貪圖逸樂,有錢不存下來交首期,先拿去買新款手機再說;而且抗壓能力特別低,動不動就鬧事。

「一代不如一代」不是單純而孤立的一個判斷,它還會導出一整套有問題的思考框架,簡化了現象,模糊了背景。既然是一代人與另一代人之間的比較,它很自然地就會把這所謂的「代」當成自在自足的一個單位,然後根據一些主觀且隨意的標準去直接比較兩組相對獨立的「代」。於是它忽略了一代人是不是真的都長成同一副模樣的根本問題,更忘了去問這兩代人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下一代人的成長環境難道不是上一代人有份建造的嗎?),一來就直接探討新一代的「集體性格」究竟有何毛病。所以你看最近的熱門話題便是 80後 90後的「意志薄弱」了,似乎那千千萬萬的年青人都有同樣的人格,類似的弱點。

在我看來,要指出一大幫人的共性是很難的,要辨識他們共同的處境卻反而容易得多。與其動用一堆假心理學概念去強說「集體性格」,何不乾脆老老實實看一眼那種同時讓幾萬人做同一種動作的大工廠呢?當然你可以辯駁,上一代人也有幹過工廠的,也都吃過同樣的苦(甚至更多的苦),怎麼就不見上一代人又哭又鬧?

鄭小瓊如今已是廣東省人大代表了,可我還記得當年她以「打工妹詩人」的身份崛起詩壇的姿態。她一直都是工人(現在還是),誠實地書寫了她眼中的那種環境:「我不斷地試圖用文字把打工生活的感受寫出來/它的尖銳總是那樣的明亮/像燒灼著的鐵一樣/不斷地燒烤著肉體與靈魂」(《鐵》)。其中的壓抑是這樣的:「它巨大的暴力在我內心留下深陷/它似巨雷碾過,交談中/我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四周壓了過來/幽暗處的洪水/正擠壓著我肉體與靈魂/鳥的翅膀與魚的水域/花朵的香氣也被局限/在一張扭曲,變形的門/在它低垂的彎拱中/我們每天彎腰躬身活著」(《非自由》)。不用我多說,我想大家都能瞭解那種令人每天彎腰躬身活著的「巨大暴力」是什麼。

鄭小瓊還對記者說過自己被超聲波打掉拇指蓋的經驗:「有一段時間裏,我對機器充滿了恐懼,我常常會在夢中懷疑我的手會被機器軋掉半截,……如果你在東莞某個流水線做上一個月,如果你還會思考,你就會疼痛」。

我知道上一代也曾疼痛,甚至生產過更多的斷指。然而我以為問題永遠不該是「為什麼下一代不能忍受」,而是「為什麼上一代可以忍受」;我們不能把這種環境看作正常的環境,接著質疑下一代人不能吃苦的理由,反而該如實看見這種環境的苦,然後探問是什麼使得上一代人身在苦中不知苦。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希望,以及對希望的想像。流水線上機械化的動作確實難熬,但上一代人仍然盼望回家結婚蓋房子,每一個小時的工作都能換算成未來的磚瓦,每斷一根手指都意味著樓上的房間多了一扇窗子。所以這種苦是值得吃的,再多的犧牲也都是有意義的。有些工友說不定還能掌握機遇,在城裏拼出明亮的未來。你看張欣這位慈善女富豪,當年也只不過是香港深水埗的一個打工妹呀。

現在呢?你現在回到農村生活還能算是一個好生活嗎?替孩子付出和城裏人差不多的教育開支,帶父母到城裏看和城裏人一樣昂貴的病;還有哪一位工人會希望回村安家過日子?住在城裏吧,你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憑積蓄住得起一間自己的房子(更不用說戶口變遷的困難)。反正怎麼存都存不出體面的未來,我拿月薪去買一部新款山寨手機滿足一下短期慾望都不對嗎?回去是不行了,留下來也看不到往上流動的道路,眼前的勞動就真的只能是勞動了,猶如每日推石上山。

假如一代真的不如一代,那實在不是下一代的意志力的問題,你應該問他們要意志力來幹什麼。

2010年5月28日星期五

梁文道:天才與白癡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我從沒聽過一個意大利人會討厭 pasta,直到我看見了馬里內蒂( Filippo Tommaso Marinetti)的《未來主義食譜》。

馬里內蒂是未來主義的創始人, 1909年的 5月 19日,他在報紙上發表了《未來主義宣言》,主張現代藝術應該和傳統全面割裂,例如:「直到今天,文學頌揚靜止的沉思,狂喜和沉睡,我們則讚揚攻擊性的運動,焦躁的失眠,危險的跳躍和一次出拳。」當然,末來主義的最大標誌是對現代工業文明與速度的歌頌:「我們宣佈世界的光彩是通過新的美感來豐富的:速度的美感。汽車的運行帶着它裝飾有輸送管的嗓子呼嘯而行,就彷彿蟒蛇探索的氣息。汽車運動轟鳴,空氣在它的金屬氣息中前進;它要比勝利女神更美。」

你覺得他是個瘋子嗎?人家在二十世紀藝術史上可是個大人物呀!而且他還深得大獨裁者墨索里尼的歡心,因為不只是個民族主義者,並且認為戰爭是人類最極致的藝術,應該善用現代武器好好的大幹一場。

馬里內蒂的戰線廣闊,連廚房都不放過。他覺得意大利人對 pasta的依賴簡直是有病,就和他們熱衷於古建築和博物館裏的名畫一樣,是種類似戀屍癖的精神錯亂。他說:「我們應該把自己從 pasta裏面解放出來,因為那也是一種奴役。……它把我們的肚子填得就像聖誕節的火雞……」。

你以為他反對美食嗎?恰恰相反,他反對 pasta的理由正是要把意大利人從飽腹的必要裏解放出來,好全面欣賞食物帶來的感官愉悅。他想像的未來是這樣的:由於科技的進步,所有人都不必再受吃飯之苦,只需每日服用國家配給的營養藥丸。自此之後,人類進食就只是享受,再無其他目的。於是大家就也再用不着為了把一堆寡淡無趣的麵粉弄得可口而傷神,全心全意地創造飲食的藝術。

《未來主義食譜》羅列的就是馬里內蒂心目中的「藝術」。

比方說「興奮的豬」,做法是把一整塊不去皮的沙拉米火腿腸泡在特濃的 espresso裏面煮熟,然後再古龍水調味。

又比方說「飛雅特雞」(「飛雅特」指的是意大利 Fiat汽車)。把一堆鐵球塞進雞肚子裏,拿去燒烤,好讓雞肉充份吸收掉鐵的味道,上桌時再擠一些忌廉上去。

最有名的是「空氣食物」。用右手把一些橄欖、茴香和柑橘片送進嘴巴,左手則撫摸砂紙、絲綢和天鵝絨;與此同時,旁邊要開動一把巨大的風扇,侍應生則趁風勢對着食客噴灑康乃馨香精……

這真是一本能叫所有自號「廚魔」的人都要汗顏的狂野食譜。可惜的是,正當馬里內蒂的信徒到處發傳單攻擊某些愛吃 pasta的大肚名人是白癡時,有人舉報說自己看見馬里內蒂一個人幹掉了兩人份的 pasta。

梁文道:他還有餓死的自由(下)

【am730-觀念】媒體同行全面而深入地調查了富士康的企業文化、管理模式,以及其中工友的處境,為我們理解那些神秘的連環自殺事件,引入了許多可靠的綫索。可是坦白說,看完這些報道和評論之後,我不覺得富士康有甚麼特別。並不是說它「不特別壞」,而是和其他工廠對待員工的方式比較,它的不算太突出。

人情的淡漠,工友之間的關係的疏離,高密度的勞動,機械化的動作,不加班就賺不到足夠的收入;這一切全是問題。可是我在很多關於廣東一工廠的研究報告裡,也都曾見過這些問題,難道這不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嗎?富士康深圳觀瀾廠區有四十萬員工,有沒有人調查過要是按照同樣的人數規模計算,全中國走上同一條絕路的工友又有多少呢?郭台銘日前親身探訪富士康,帶著三百記者四圍參觀,記者會上又連番鞠躬道歉,還要求傳媒不要再報道富士康的負面新聞,取而代之是正面的訊息。然而,就在這頭還說著要花2億新台幣建安全網,那頭再有一名員工墮樓身亡。

簡單地講,這十二連跳也許不「只」是富士康的問題,而是全中國工人處境的問題。

凡是富士康事件裡頭看起來很奇怪的事件,只要一放到更寬闊的層面,都會變得十分「正常」,例如工會的角色。本來我一直感到納悶,都已經死了八個、九個、十個員工了,怎麼等呀等,就是不見他們的工會出來公開說句話呢?換作其他國家和地區,說不定工會領袖早已發動罷工,或者至少要召開員工與資方的大談判大會。但是大老闆來了,深圳副市長也來了,富士康的工會領袖在哪裡呢?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我還聽說有人不值那些年輕工人的「短視」,說他們大可東家不打打西家,何必尋死。這也會令我相當吃驚,畢竟這個國家人人都唸過點馬克思,知道個體和結構的分別吧。不是個別工人,而是一整個階級。如果你把自由理解為個體的事,你甚至可以說工人還有選擇甚麼工都不幹然後餓死的自由呢。

富士康的工人當然有選擇去其他工廠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種甚麼樣的自由呢?其他的選擇又會有多大的不同?在今天的中國,竟然要辯析無產階級的自由問題,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2010年5月27日星期四

梁文道:他還有餓死的自由(上)

【am730-觀念】前兩天我在北京大學的「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看了一場電影,片名叫做《奇跡背後》,紀錄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家電公司RCA (Radio Company of America)在台灣一座工廠的污染問題。「奇跡」指的當然是台灣在那個年代創下的「經濟奇跡」,「背後」則是工人與環境為此所付出的慘重代價。有指因為受到有毒化學物及被污染水源影響,很多員工在離職多年後,分別陸續患上肺癌、大腸癌、骨癌、乳癌等可怕的惡疾。

在看電影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埋藏已久的記憶:原來那家害得許多工人患癌致死的工廠離我家並不太遠,而我家附近也有一些大型的美資工廠。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每天下午5點左右會漸漸變紅,河面還浮著一層淡淡的煙。我想起了那些女工上下班的時候會擠滿整條行人道,每個人的樣子都很相像,模糊不清。

我覺得奇怪的是自己怎麼忘了這些童年天天遭遇的景象,彷彿記憶被人置換了一樣。關於我親身經歷過的那段「奇跡」年代,我似乎只記得一堆和我沒有任何切身關係,但又非常宏大的字眼,比如說「十大建設」、「經濟起飛」和「亞洲四小龍」。我記得那個年頭,報紙上偶爾會誇耀台灣外匯儲備的數字又攀高峰,老師驕傲地告訴我們無論走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見到「Made in Taiwan」的標識。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我會忘了自己曾經聞過的氣味,曾經目睹的景象,卻記得一堆數字名詞與觀念?是甚麼讓我對具體實在的「背後」視而不見,見而不存;卻留下了滿腦子抽象疏離的「奇跡」與「起飛」?

我當然是要說今天的大陸,這麼獨一無二的世界工廠,只不過現在的大陸與當年的台灣還是有點不一樣。在台灣,許多知識分子是在後來才取得了音量夠大的話筒,提醒大家奇跡背後是至今未愈的傷口;在大陸,同一批學者前幾年還在批判中國走市場經濟之後,帶來了許多問題(例如遍地開花的「血汗工廠」),如今他們卻忽然告訴我們原來中國走對了。

原來我們不是世界工廠,我們這叫「中國模式」。

然後世界工廠的代表,世界第一大電子代工廠「富士康」連續發生了十一名員工跳樓身亡的事件。

如果說我的台灣工廠記憶是被抽象取代了具體,因而可怕;我現在擔心的則是個案被蒙蔽了一切,反而看不見更廣泛或者說更「結構」的問題。

2010年5月23日星期日

梁文道:傳奇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有無數人寫過世上最短的小說,所以我們就有無數篇只得一句話的小說了。因為一個句子是承載意義的最基本單位,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小的單位,也不可能再有比它更短的小說。這種小說通常只能說是戲作,並不只是因為它短,負擔不了太多重量;而且是因為它的短限制了作者的選擇,好比一個武術高手被綁在椅子上,只剩下一隻手可用。當然,聰明的動作片導演肯定能為它設計出精彩的場面,描述他怎樣單手擒賊,腳不離地便能制服一屋子的敵人。可是同樣的設定,換了第二個、第三個,甚至無數個導演來拍,他們還能翻出多少種新鮮的花樣呢?一句話的小說也有這種問題,第一篇叫人拍案,第二篇也還有趣;到了第一百篇,那就只是個無聊的花招了。

比方說美國科幻小說家布朗的著名短篇:「世界上最後一個人正坐在房間裏,忽然,他聽見了敲門聲」。有人說這是全世界最短的科幻小說,也有很多人讚賞它只用一句話就表達出了科幻文學的元素,例如人類的末日與幻想的未來。可是見多識廣的讀者一定不會感到驚訝,因為這則小說用的招數實在太老了,那就是結尾的顛覆。它的結構類似古典推理,先在前頭鋪陳一個引人入迷的正題,最後再給你來一個出人意表真相大白的震撼結局;只不過這則小說迫於篇幅,只能用前半句話去帶出正題,再用另外半句去顛覆它。換句話說,這是一則短得只剩骨架的正統科幻推理。

微型小說(或者「掌中小說」)之所以從來不成氣候,也是一樣的道理。許多作品看起來都很像推理,總是要用最後一小段或者最後一句話去營造令人意外的扭曲效果,也許是驚訝,也許是可樂。這種手法叫做「歐.亨利結尾」(O. Henry ending),因為它是美國小說家歐.亨利的絕活。我們也可以把它說成是微型小說作者的「歐.亨利魔咒」,因為無論他們怎麼寫都好像很難擺脫這一招的限制。所以我猜測這是最簡單的說故事方法;只有不到一千字的空間,而你還要說一個動聽的故事;不在結尾搞怪,你還能做些什麼呢?

《紐約書評》雜誌的附屬出版社前幾年翻譯了費尼雍(Félix Fénéon)的《三行小說》( Novels in Three Lines),頗受英語文學讀者的歡迎。這本書集結一千多篇只有三行的小說,全是費尼雍在二十世紀初一份法國報紙上刊載的塗鴉。說是塗鴉,卻沒有絲毫不敬,蓋它們本來就是用來填報屁股用的東西,所以見報時費尼雍甚至連署名都省下了。這類文字有點像我們今天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小花邊,取材全是實事,只不過無甚意義,所以只值三句話的版面(原書法文名為《 Nouvelles en trois lignes》,它的另一個意思是《三句話的新聞》)。身為喬埃斯的法譯者,普魯斯特的出版人,馬蒂斯最信任的畫商,藍波的編輯,與他那個年代最有影響力的文化人,費尼雍也是一個獨具風格的文體家(雖然今人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可是當年法國文化界無人不曉的重要推手)。儘管一時棲身於報館負責一些芝麻綠豆的小新聞,他也不忘本色,把這些三行新聞寫成讀者愛看的三行小說。

法國是微型小說的原產地,費尼雍的年代是微型小說的幼兒期,所以《三行小說》很能讓我們看見微型小說的本色與局限。瞧他寫的題材,那些沒有公共意義但很能吸引公眾興趣的事件,不是他殺,便是自殺;不是打劫,便是爆炸;總之沒有一件事是日常的。大概社會新聞原該如此,社會常態不能算做新聞。費尼雍不用刻意經營一個「歐.亨利結尾」,那些事情已經夠奇情了。然而,這個世界哪一天無人自殺?這類新聞看得多,一樣叫人口裏淡出鳥來。於是費尼雍就要利用別的素材,在短短三行之內補上些「動人」元素。比方「在他跳進塞納河之前,在他死去的地方,杜奎先生的筆記本上寫了這麼一句話:『原諒我,爸爸。我愛你』」。又如「火車駛過 Les Clayes與 La Briche之間。布札德和艾薇,愛情終於把他倆放在同一條軌道上了」。雖然如此,只要抽掉死亡,那些親子間的懺悔與情人間的無奈也就無處著落了。在三行文字裏面,不卧軌的情侶固然找不到容身之處,不自沉的兒子也沒有任何道歉的理由。縱使抽掉了奇情的結局,微型小說也很難擺脫奇情的素材。在這個意義上講,微型小說其實是最古老的小說,它是民間傳奇的後裔。

2010年5月21日星期五

梁文道:雪藏新鮮(冷凍時代二之二)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十九世紀,澳洲曾經掀起過一股淘金熱。根據當時的一份民意調查,竟然有四分一的英國人打算移民澳汌,加入尋金大軍。這股熱潮迅速改變了澳洲的形象,一個原本烙上了流放罪犯刻記的旱土,現在變成了改變命運的寶地。許多人真的因此致富,憑着金錢的力量晉身上流社會。就和我們今天見到的中國一樣,一個暴發的國度必然會引入大量舶來奢侈品。而當年進口澳洲最大宗的奢侈品,竟然是北美洲生產的冰塊。

想像一下那年頭的技術條件,要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山上和冰川挖掘冰塊,然後裝箱儲存拖到海港,再由輪船經過半個並不太平的太平洋,一路上風吹雨打陽光暴曬,這是段多麼不容易又多麼漫長的路程呀。為甚麼那些不惜腰中錢的淘金客要花一大筆銀両來買冰塊呢?那是因為他們可以在炎熱乾燥的環境底下,出了一身大汗之後,享受到一杯清涼的冷飲或者甜美的雪糕。

從中國到美洲,從宋朝到十九世紀,在那冰箱還沒面世的時代,冷飲與冰涼的甜品皆是夏日裏的珍寶,價格高昂,一般百姓根本無福消受。在那個時代,人類還沒有冷凍食品的觀念,冰涼只是一種口感。儘管已經有了地下冰庫,但冰塊的主要作用還是為了增添飲料與甜食的風味。

小時候我在台灣還見到過日治時期留下來的老冰箱,那種冰箱不插電,靠的全是箱體的保溫功能與大型冰塊的冷凍效果。這種冰箱已經可以用來存放食品了,然而,並不是人人都有這種需要,因為大家始終不信任冷藏過的食物。

一百多年前,一些有頭腦的商人開始試着製造小型冰箱,鼓勵店家和主婦用它來存儲食物。不過,大部分消費者都早已習慣了天天買菜天天吃完,他們擔心冷藏的東西不新鮮,尤其害怕市場上的奸商會拿冰存了好幾天的食材當鮮貨騙人。這是一整套文化觀念和社會習慣的問題,冷藏食物的想法太新奇了,沒有人明白我們為甚麼好端端地要跑去吃凍肉甚至冰存過一季的蔬菜,也沒有人曉得我們為甚麼不願每天到市場買菜。所以,雖然冰塊商人早就形成了龐大的勢力,美國的通用電力公司也早在二十世紀初發明了電冰箱,可是那些不插電和插電的冰箱始終無法打進家家戶戶。

如今回顧那個前冷凍時代,我真覺得不可思議,人果然是一種善變的動物。只不過短短一百年,冰箱就已經成為任何現代家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了。我們不再有日日逛市場的必要,大可以一周一次買齊七天所需的肉和菜;我們不再受到自然條件的限制,也能夠買到不屬於這個季節與這個地方的食物。每次我在超級市場看到一些美國牛肉、日本吞拿以及菲律賓芒果上貼着「新鮮」的標籤,我都不得不反問自己,究竟甚麼才叫做「新鮮」。現代冷藏技術徹底顛覆了「新鮮」的定義,幾近完美地達致食物保存方式的終極階段。假如古人也有這套技術,也像我們一樣依賴冰箱,也許這個世界就不會有泡菜、鹹魚甚至罐頭了。假如古埃及人懂得使用冰箱,他們不只會首創啤酒冷喝的傳統,而且也用不着那麼麻煩地製作木乃伊了;於是你去參觀金字塔,看見的說不定就是一個大冰箱。

2010年5月20日星期四

梁文道:中國人排隊的質素與技術

【am730-觀念】據說不愛排隊是中國人的民族劣根性,要治必從根治。而所謂的「根」,則是那種很文化很「內在」又很心靈的東西;所以近百年來,大家都試著從教育和宣傳著手,以期每一個中國人「內在」的變化。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該教的已經教過無數遍;該宣傳的也都宣傳到大家視若無睹的地步了;中國人如今可有養成好好排隊的習慣?但這真是中國人質素的問題嗎?我很懷疑。上海世博會開幕那幾天,記者拍到了一地垃圾的場面,仔細再看,那些垃圾全部集中在垃圾筒旁。這個情況說明的不是遊客很惡劣地有垃圾筒不用,偏偏要把廢物扔在它的四周;而是他們很想善用垃圾筒,只不過垃圾筒爆滿了,只好無奈地將其周邊地面當成臨時的垃圾收集點。與其說這是遊客不文明,倒不如說這是垃圾筒數目不夠,或者清理它們的速度跟不上遊客的需要。

同理,排隊或者不排隊,考驗的往往不是甚麼教育問題,而是管理和技術水平。任何一個有教養的文明人要是在隊伍中枯站六小時,他也一定會很不耐煩,心浮氣躁。這時候只要有甚麼風吹草動,說不定他就會跟著大伙鼓譟,甚至看到缺口就隨著人群一湧而上。對付這種情形的秘訣,不是不斷地用喇叭廣播文明排隊的信息;而是在一定的距離設下標識,使他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甚至在隊伍行經的地方弄些展示屏幕,使還沒進館的人龍也有東西可看。因為很多專門研究排隊現象的心理學家都曾指出,不知道離終點還有多遠的隊最是難排,無事可幹的乾等也最是難熬。

排隊本來是分配稀缺資源的公平手段,所以一個社會的成員是否善於排隊,實在不在於他們的課本有沒有教他們排隊,反而與這個社會對公正的看法相關。如果你從小到大不斷被人灌輸排隊的必要,但在現實生活裡面卻發現很多人不用排隊,就能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你還會心甘情願地老實排隊嗎?中國恰恰是這麼一個排隊不太管用的地方。有時候你在某些關卡或者收費站前乖乖排隊,但見某些有特殊關係的人忽然排眾而出,某些掛了特殊牌照的車子迅速駛過特別通道,你會不會也想搞一個關係和一個牌照呢?排隊當然是文化,但它是由外而內的化成習性,你必須先為它製造一個外部環境,它才會逐漸成形。這個環境來自管理的技術,更來自大家對管理規範的認可。不把焦點放在良好外部條件的締造,卻總是盯著徒然的教育宣傳,甚至所謂中國人的「劣根性」,這簡直就是一種種族歧視了。

假如中國人真是天生不懂得排隊,那又怎麼解釋中國人在海外的表現呢?或許他們第一回出國旅遊還是視人家的隊伍如無物,但只要因為留學工作住定下來,這些原來不愛排隊的中國人,卻變得那麼地不中國。

2010年5月14日星期五

梁文道:飲番杯冰凍啤酒(冷凍時代之一)

【飲食男女】擅長微型小說的阿根廷作家舒亞(Ana Maria Shua)有一則叫做《夜聲》的作品,全文如下:「夏天的夜晚,平靜而溫暖,唯一聽得見的聲音就是我女兒睡眠中的呼吸,以及雪櫃在高溫中呼求伴侶的溫柔低喃」。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因為舒亞寫出了一個極富詩意的夢幻場面。在她的筆下,雪櫃那工業化的噪音變成了肉感的嗓音,平凡的機器則因此轉化為一頭不知名的異獸。小說家從日常生活的角落裏扭出一片奇特的場景,正是在這樣的場景之中,我們才能發現自己過的日子其實並不自然。

每逢夏季,一般香港家庭到了晚上大概就只剩下兩種聲音了,一種來自冷氣機,另一種來自雪櫃。無獨有偶,它們皆與製冷相關。到底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們變得對冷這麼迷戀?難道人到夏天就必定要期盼冰涼嗎?

大概是廣告的影響吧,大部分人心目中喝啤酒的最佳狀況應該是這樣的:烈日當空,一個滿頭大汗的人走過來急忙打開雪櫃,取出一瓶瓶身結霜而且冒着清冷水珠的啤酒。他打開瓶蓋,讓啤酒的氣泡湧出沙沙聲的歡呼,然後仰首將它灌進喉嚨,大口吞嚥。最後並且最重要的一刻一定是他那滿足的嘆息;「啊!」。這一聲「啊」非常重要,它是整個過程的完美結局,是冰火相滙冷熱相聚的自然現象。我們甚至可以說,要是少了這一聲「啊」,任何啤酒的飲用都是有缺憾的。而這一聲「啊」的前提則是啤酒必須要冷,常溫的啤酒不可能激發出這種發自臟腑的呻吟。

這也是早年就回內地公幹旅遊的香港人會覺得大陸真像另一個國度的理由之一,因為那裏的同胞居然能喝不涼的啤酒。接下來的二十年,我目睹了全中國逐漸接受冷藏啤酒的過程。直至今日,絕大部分食客都會在點菜的時候向侍應聲明「啤酒要涼呀」。仍然不抗拒常溫啤酒的,已經不多見了。

啤酒大概有三千年的歷史,相比之下,冰凍啤酒的習慣頂多也只不過形成了一百多年,可現代的啤酒飲家肯定想像不了發明啤酒的古埃及人如何能在北非的高溫之下暢飲暖和的啤酒。不要扯到古埃及那麼遙遠,就算到了現在,有些英國人還是不怕溫啤酒。可見啤酒冷喝不是必然的,它真的只是一種很新很年輕的現象。我們之所以覺得啤酒要夠冷才對味,是因為溫度在我們的味覺裏起到了關鍵的變化,大家的口腔和舌頭開始嘗出了冷的「味道」,並且愈來愈重視它在夏天帶來的衝擊。

請你想像這場味覺革命的廣度和深度,想像一下從前要在夏天吃雪糕喝冷飲的難度;請想像你家裏如果沒有那夜夜低鳴的異獸,那會是種怎麼樣的生活?

2010年5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造王的王者(國王從不微笑三之三)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英國大選選出了數十年未曾得見的懸峙國會,相信這時候最緊張的除了保守黨和工黨的兩大黨揆,就是英國女王了。為甚麼?因為她害怕選民意向不統一,被迫自己出手挑選首相,結果卻得罪了另一半國民。所以早在選前兩個禮拜,白金漢宮就和政府的文官首腦與憲政專家頻密開會,希望兩黨盡量自己協調,避免女王干政的尷尬場面。

有權不用,而且不敢用,這正正說明了現代君主立憲制的詭異。明明已經有一個民選政府,為甚麼還要一位虛君?據說這是為了國家的統一和穩定。要保證這個象徵的確可以穩定大局,所以女王在能夠發揮實質影響力的罕見機會之前反而要退避三舍,唯恐介入政局鬥爭,有損她的超然地位。

泰王蒲美蓬也不輕易出手,因為他無寶不落,一出手就得中的。依據韓德利的《國王從不微笑》,他每一次公開干政都幹的那麼漂亮那麼利落,使得他不僅遂其所願地左右了事態走向,而且還贏盡民心,更上一層地拉高了他的地位。就拿 1973年那場撤換首相的事件來說吧,當時掌政的三大寡頭早已失盡民心,就連軍隊內部也對他們感到厭倦;另一方面,站在反對立場的學生卻不反王室,相反地,他們還相當忠誠於泰王。所以蒲美蓬可以大膽行動,他知道自己輸的機會不大。而後來的歷史實在是看誰去寫的。如果你站在人民抗爭的角度,你會發現這場運動和 1932年推翻王權的革命不同,當年是統治精英造反,如今則是被統治的草根起義;再加上頭一回出現了政治示威殉難者,你真可以把它叫做人民的勝利。可是,你若站在泰王的角度思考,你當然會把它視為泰王的凱旋了;要不是他及時打開宮門讓學生避難,這次事件哪能善了?很明顯,後來大部份的新聞寫作都選擇了國王的角度。

沒關係,只要國王真心捍 衞民主,又何必在乎功勞是誰的呢?然而,韓德利對蒲美蓬最具殺傷力的指控正是後者並不相信民主。例如 1992年那場有名的電視訓話,絕大部份人都只記得政爭雙方乖乖地跪在陛下跟前,只記得軍頭蘇欽達最後要出走國外,但卻忘掉了國王當時說的話。其實蒲美蓬當年那番話訓斥的根本不是獨裁軍頭,而是民運領袖盧金河;國王嫌他不聽話,不肯接受軍政府的修憲安排,而這次修憲早就被國王認可了。韓德利認為從西方回來的蒲美蓬老早放棄了民主的夢想,他感興趣的事只有兩件,一是捍衞王室地位,二是社會穩定。他兩回干預國政都不是為了民主,而是為了「維穩」,不願看到街頭鬧事國家動盪。雖然有時候鬧事打人的是他授意成立的組織「紅牛」─一個親王室的極右團體。

當然,一位名義上的三軍統帥要跑去動真正手握重兵的將軍是不容易的,不過蒲美蓬有的是本錢。一開始,他和他的皇后以洋派面目出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新興資產階級的偶像,再加上王室的高貴魅力,其風範簡直就像泰國版的戴安娜。後來越戰,美國深恐赤化之風吹遍中南半島,於是出手相助,要當時對王室還沒那麼感冒的軍政府全力宣傳國王的仁德,好讓老百姓知道傳統的王制絕對要比無神的共產黨美妙。蒲美蓬一步步把握機會,建立起一個一方面猶如傳統法王的經典地位,另一方面又能和國際社會平等溝通的清新形象,使得軍商精英都想靠近他拉攏他。尤其到了炳.廷素拉暖執政的時代,許多援助農村惠及百姓的善政皆出以「皇家計劃」的名義;在首相心甘情願的配合之下,國家財政撥款的項目,冠名者卻是國王的基金;公務員和專家設計好了道路與水壩,照片中卻只見國王站在田埂上手執地圖指示遠景。韓德利說:「廷素拉暖越是用政府的開支來宣傳國王的成就,人民就越是仰望在政府之上的國王能夠挽其於水火」。這也就是為甚麼今天你去泰國旅遊,總能聽見泰國國民歌頌國王關心民間疾苦,為他們謀求福利的原因了。雖然泰王真有一個王室自行籌募的基金會,也真的做了不少好事;但大部份用皇家名號去幹的善舉,其款項都來自納稅人自己的口袋。

吃準了精英集團持續不斷的內閧,蒲美蓬終於使自己成了一個能夠「造王」的王者。他是個真正有權挑選首相的國王,因為民意都在他那邊;直到他信的出現。

韓德利寫完這本傳記,就沒指望能重回他心愛的泰國。因為當地有嚴格的誹謗國王法,國王自己不能提訴,但政府會為他告遍一切疑犯(許多人都批評過泰國執政者總是利用這條法例對付異己)。我也很愛泰國,所以我必須聲明,我只是介紹《國王從不微笑》,這並不表示我贊同它的觀點。

2010年5月7日星期五

梁文道:外形也是一種內容(形式與功能二之二)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讓我們先來認識一個和飲食史沒有多大關係的歷史人物:美國建築師路易斯.沙利文( Louis Sullivan)。沙利文出生在 19世紀中葉,被認為是建築上的「現代主義之父」。除了創造出現代摩天大樓的原型,他留給後世的最大寶貝就是「形式追隨功能」( Form follows function)這句格言了。它的意思很清楚;建築的首要目標在於它的功能,而非它的外形;一間住人的房子要是連讓人舒適安居的基本條件都做不到,就算它裝潢得再漂亮又有甚麼用呢?

就從這句話開始,現代建築走過了「裝飾是一種罪惡」的階段,最後到達「愈少就是愈多」的極簡風格。根據這套思路,建築師在設計的時候不應該先考慮外觀的問題;相反地,他應該讓外在形式恰到好處地傳達出內容機能的需要。一座樓梯就是一座樓梯,它的功能是讓人安全方便地上上下下;所以巴洛克建築那種把樓梯放大成室內空間的中心,還在扶手上頭刻上華麗浮雕的古老做法,現在就應該要徹底摒除了。

這倒不是說外形,現在不再重要,只不過我們要分清主次,同時換一種審美觀念。曾經令人目迷的繁瑣窗花現在只會使人覺得冗贅多餘,以前一定會被人斥責為寒傖的清水混凝土方盒子則是當今最型最潮的心靈聖殿。我們仍然追求美,只不過比起屋簷上蹲着神獸的古建築,現代人相信沒有太多裝飾的空間其實也可以很美,這種美感就是所謂的「機能美」了。

我覺得食物的外貌問題亦可作如是觀,「色」與「香」「味」的關係恰好可以類比於建築的「形式」和「功能」。假如你堅信食物以美味為先,那麼你就是「形式追隨功能」這句格言的信徒了。在你看來,揚州菜的細緻刀工不是為細而細,它的作用在於刻畫出某些食物的特殊質地;用兩片三文魚刺身重重疊疊地包裹壽司飯,再在上頭抹一層厚厚的魚子,這不叫做華貴,而是食材的浪費。至於盤子上不能下嚥的裝飾品,那就更加不堪了。總之,食物的外觀不能脫離它的實際功能,一切全為味道服務。

一般而言,飲食上的「形式追隨功能」是有道理的,過多的色相修飾往往只會破壞了味覺的享受。可是仔細再想,我們的飲食經驗裏還有很多不完全令人反感的多餘裝飾,這些例外我們又該怎麼看呢?比方說 Cappuccino上的拉花,它對咖啡的味道一點影響也沒有,不過許多咖啡名店卻把它變成自己的招牌,客人們照樣甘之如飴。就算簡約如日本菜,也常常使用楓葉的葉脈等花草植物去烘托季節變遷的氛圍,難道有人會抱怨那些枯葉不能吃嗎?可見視覺始終是飲食的一部分,在誘發食慾之餘,它還起到了訊息溝通的作用,甚至產生使人難忘的戲劇效果(例如分子料理的那些花招),把一頓飯變成一場演出。

建築史上的後現代主義源起於文丘里( Robert Venturi)的經典論著《向拉斯維加斯學習》( Learning from Las Vegas)。他激烈質疑現代建築的信條,指出人類對於裝飾的天然愛好不可抹減。很多建築師瞧不起拉斯維加斯那些形式脫離功能的古怪酒店,覺得它們既醜陋又無聊;在文丘里看來,這種建築卻能對遊人發出獨特的訊息,告訴他們「我在這裏,趕快過來」,並且製造出炫目的奇觀,娛人感官。他還拿建成咖啡杯模樣的咖啡店來開現代主義的玩笑,一方面它是現代主義追隨者心目中庸俗建築的極致,另一方面卻詭異地完成了「形式追隨功能」的要求。既然是個喝咖啡的地方,何不乾脆把它造成一個咖啡杯呢?

如此看來,把蝦餃做成跟一隻蝦似的,或者將叉燒包包成一頭小豬,也就沒甚麼可詬病的了,因為它們完美地呈現了食材的本質。

梁文道:今天,中國人怎樣結婚?(二之二)

【am730-觀念】為甚麼現代人逐漸放棄了中國傳統婚俗,紛紛穿起洋式婚紗禮服跑到風景名勝去留影,走進教堂裡來一場所謂的「浪漫」婚禮呢?答案不是簡單的數典忘祖,也不是甚麼傳統文化的失落,而是更根本的觀念變革。

我們不再以為婚姻是兩個家族之間的親緣結盟,不再堅持傳宗接代是婚姻的必然目的,甚至也不再相信婚姻必定會一生一世天長地久;因此,鑲嵌在這些傳統觀念中的結婚風俗也就開始失去它們的必要價值了。試想,假如你對山盟海誓不抱太大的指望,喻意著飽經試煉始終不變的黃金又有甚麼意義呢?

以前的婚姻不必然與愛情相關,現代人卻認為婚姻只能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由於它只是愛情的結果,所以婚禮首先是「兩個人之間的事」;除此之外,包括傳統在內的一切東西都不重要。既然如此,這婚禮也就怎麼弄都行了,最要緊的是讓兩個主角滿意,使他們難忘,令他們感到自己的情意被適當地演出來了。可是為甚麼他們會覺得西式的婚禮,要比中式的紅褂更能表達兩個人之間的浪漫愛情呢?難道西式的婚俗不也是一種傳統,一種西方的傳統嗎?

不錯,白色的燕尾服與曳地的婚紗,教堂的鐘聲與孟德爾頌的結婚進行曲,可愛的花童以及新娘往後拋出的那一束花球……這一切一切也都銘刻了另一個傳統的歷史,另一種宗教體系,另一套的嚴密的社會秩序和豐滿的文化意義。換句話說,它一點也不新潮。如果說這就是「現代婚禮」,也只不過是對中國人而言的「現代」罷了。

我們今天背對金紅色的中國婚俗,走向白色的西方傳統,並不意味著我們已經「西化」得入骨。不,這與西化無關,因為我們沒有人知道自己正在幹甚麼,雖然借用教堂行禮,但我們不是教徒,雖然穿上了現代紳士也很少穿著的的燕尾服,但我們不明白它的雪白究竟隱含甚麼訊息,我們既不曉得自己的過去,也不曉得他人的過去,所以我們是自由的。

自由,在這裡的意思就是徹底割斷了一切傳統的連繫,不再受其制約束縛(不管是誰的傳統)。那天我在西湖邊上看見的一對對新人就是在行使這種自由,也許保守派會嫌他們洋化,可他們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洋化,而是選擇。他們選擇另一種傳統,選擇自己的儀式,猶如一個為自己加冕的國王。

2010年5月6日星期四

梁文道:今天,中國人怎樣結婚?(二之一)

【am730-觀念】在公共場合看見別人拍結婚照是一件特別讓人難堪的事。那天我在杭州西湖邊上,遇見一對男女,他們各自穿著誇張的白色禮服與婚紗,同時打一把足以遮蓋二人的巨大白洋傘,十分引人注目。這還不只,他們甚至背貼背地坐在湖岸的木製棧台上,對著湖水垂下赤腳,面向鏡頭極力裝出幸福的笑容。這個場面讓我感到尷尬,它太不正常了,就和所有結婚照裡的男女一樣,這一對人穿上了一輩子都不會再穿的古怪衣物(如果運氣夠好,真能白頭到老的話),做出平常絕對不敢在眾目睽睽下做得出來的詭異動作;難得他們還能綻出燦爛的笑容。身為路過的旁觀者,我為他們的表現感到難堪。

可是,除去小部分像我這樣不太正常人之外,絕大多數遊客都覺得沒甚麼,那一對人也不會感到自己的舉動異常。為甚麼?因為結婚就是這麼一回不平凡的事。結婚是一次人生旅程中的重大轉化;同一個人,婚前婚後的身份截然不同;男子婚前是光棍,婚後就忽然成了負責任的成熟男人;女子婚前是小姐,婚後就要被人喚作太太了。這些身份不只是個人範圍內的事,還是社會上為人公認的一套角色。因此,就和所有人生中的關鍵轉化一樣,結婚也需要一次公開的儀式,例如大學的畢業典禮,它們的作用正式用於宣告一個人身份的演變,儀典前是一個人,儀典後就是另一個人了。

這些儀式不可能日常,它們值得記憶的地方就在於它們是如此地遠離了吾人的凡俗生活;其場地的布置是特殊的,衣著的款式是特殊的,就連每一個參與者的方語行動是特殊的;就像一場不能重演的大戲。誠然,所有的儀式都是表演,儀式中的成員是這齣戲裡的演員,他們按照既定的腳本讀出台詞,完全任「導演」的指揮(我想起了那些在拍照過程中指揮新人姿態的攝影師)。所以我們都知道這是一次脫離正常現實生活的儀式表演。說到儀式,許多人不免要慨嘆古風之不存;怎麼連大陸的年輕人也都一窩蜂跑去穿西式禮服,搞出那古靈精怪的潛水結婚、單車結婚甚至跳傘呢?難道他們早已忘記了傳統的長衫鳳霞,古老的金鐲玉扣,以及敬祖禮天的三叩之禮?儀式的效用本來離不開傳統,它不是一場任人發揮的無題劇,而是劇本台位舞美服飾皆不得輕易變更的老戲,承傳已久的方程式才得到社會的認可,儀式那轉化身份的作用,也才能為人接受。

從前,一對情侶要是不能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演一趟這固定的戲碼,就算他們自己搞了個飛天遁地的「婚禮」,那也只不過是「私訂終身」,還不算真正的結婚。同樣地,各式各樣的頭飾配件也不可隨意創作,因為它們是傳統儀式裡的道具,醞釀載了一套套固定的意義;金子代表甚麼,龍鳳是甚麼意思,全都清清楚楚。即便要變,也只能萬變不離其宗,在造工上踵事增華;在材質上精益求精。

2010年5月3日星期一

梁文道@32期讀書好量身閱讀計畫





【讀書好-量身閱讀】這次收到三封讀者來函,由於內容相關,所以我一併回覆如下:

自從《讀書好》創辦以來,這個專欄就不停收到詢問如何增進寫作能力的來信。令人歡喜的是,這表明仍有很多人關心書寫,想要改善自己的文字表達;令我頭疼的,是我答這種問題已經答得快煩死了,雖然屢次勸過大家參考過去的回覆,可是各位仍然努力不懈地苦苦相纏,其志可嘉。還好這一回我總算想到了新鮮點的東西,能夠拿出來敷衍一下。

怎樣強化自己的寫作?我也希望自己知道答案。寫作的道路如此漫長,吾人求索其上,只能死而後已。所以大家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個簡單的功課,好比生病吃藥,得了甚麼秘方便可藥到病除。前輩常常勸人多讀多寫,聽起來老套平淡,可是人間至理又有哪一條不老套不平淡呢?如果你想在短短的一個半月裏見到進步的跡象,這絕對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期望奇蹟。但如果你想以此為業,那恐怕就得認清現實了;寫作在物質報酬上從來都不是一份太好的工作,萬勿心存幻想,尤其當你還處在連標點符號的運用都不太自如的階段。

在我看來,寫作能力與清晰的思考是分不開的,特別是評論之類的文字。沒有清楚的大腦,就不可能有合理的表述;反過來說,不經過語言文字的表達,我們往往也不一定能充分理清自己的思路。教書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要掌握一門學問的最佳方法莫過於親自教它一遍,此之謂教學相長。所以許多英文寫作指南表面上看是教你書寫的訣竅,實質上卻是一種思考方式的鍛煉。例如William Strunk和E.B. White的經典之作The Elements of Style,它不只傳授了一套簡明的寫作原理,無形中還把邏輯學上「奧卡姆剃刀」的觀念灌進了讀者的腦中。

相比之下,中文的寫作教程卻不太注重這類批判思考的訓練,坊間的書寫入門也往往更加關心「文學」方面的要素,卻非合理思維的表達。我不相信「中國人天生欠缺邏輯能力」的鬼話,但不得不承認,邏輯和批判思考之類的書籍歷來都不是市面上的暢銷書。偏偏我們國家的官式宣傳文件鬼話連篇,一般媒體和網絡上的言論糾纏不清,甚至連專業學者的論文和講話也常有道理說不通的情況。所以我老說中國最需要的不是「國學熱」,而是「邏輯熱」。

其實介紹邏輯與批判思考的書是很多的,畢竟這是西方大學生的必修基礎課;基礎不好,一切徒然。我只介紹我印象比較深的兩本,一本是比較老的Alec Fisher的The Logic of Real Arguments,另一本是D.Q.Mclnerny的Being Logical(此書的大陸中譯本叫做《簡單的邏輯學》,台灣版則名之為《邏輯力》)。這兩本書都寫得不錯,可讀、不枯燥,而且非常實際。我相信各位都能讀出趣味,日後下筆絕對會和過去不一樣。

梁文道

2010年5月2日星期日

梁文道:笑不出來的民主守護神(國王從不微笑三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想當年,泰國軍頭趁著前首相他信去紐約聯合國總部開會的時候造反,舉世嘩然。畢竟這個國家已經有十多年沒來過這一套了,人人都以為它的民主憲政早已經日漸成熟,軍方也不問國事久矣。於是許多評論都把目光放在泰王蒲美蓬身上,期盼他老人家出面擺平,使泰國重歸正途。

這種期盼十分自然,因為蒲美蓬往績驕人。先是 1973年,學生起義示威,要求以他儂為首的三大軍頭下台,重寫一部更民主的憲法。這場示威後來演變成流血衝突,犧牲者超過七十人。就在形勢最危險的時刻,泰王打開了皇宮的大門,讓學生逃進去接受他的保護。然後他還做出了一個現代君主立憲制史上罕見的行動,撤除掉他儂的首相職位,代之以法政大學的校監桑雅。蒲美蓬首次公開介入政局,這場戲界定了日後的國際形象,使大家開始相信國王原來也可以是民主的守門人。

更戲劇化的場面發生在 1992年。時任首相的蘇欽達將軍是前一年軍事政變的首腦,他和民主派的領袖盧金河上校發生了激烈衝突,全國上空一片烏雲,大街小巷盡是流言,大家都說內戰快要開打了。 5月 20日傍晚,數以千計的示威者聚集在曼谷東部的一家大學附近,部隊正往該處開拔,人人都在猜測國王的想法,奇怪他怎麼還不出手。到了夜裏 10點鐘,電視突然插進了一條新聞畫面,只見蒲美蓬安坐御座,包括前首相廷素拉暖在內的樞密大臣就像侍衞一樣地跪在兩側,而跪倒國王正前方的那兩人正是衝突主角蘇欽達與盧金河。這兩人低頭俯首,恭聆聖上御音,國王則冷靜地高高在上地「訓斥」二人:「請你們兩個過來,是因為你們彼此之間的對抗已經演變成大規模的鬥爭了……再這樣子下去,泰國將被毀滅」。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蘇欽達掛冠而去,開啟了十多年的和平局面。

所以大家對泰王的期待是有根據的,每個人都想看他怎樣修補另一場軍事政變所造成的政治裂口。可是隨着時間過去,局勢明朗,有人就開始懷疑泰王是否同情這最新一輪的陰謀,度量他在其中的角色了。甚至有種說法,指泰王妒恨他信取得了大量基層農民的信任,而他們本是最忠貞最堅定的泰王粉絲。韓德利( Paul Handley)的《國王從不微笑》( The King Never Smile)恰巧在這時出版,無疑是國際上的一枚深水炸彈。

在韓德利的筆下,蒲美蓬是一個老謀深算,精於形象營造的高手。他接任王位的時候,正值拉瑪王朝風雨飄搖,當年掌政的軍頭隨時有可能走向共和,乾脆摘掉君主立憲的帽子。蒲美蓬只不過是一個儀式中的演員,連出門走訪全國的自由都沒有,比英女皇還不如。軍政巨頭見他也不用下跪,頂多裝客氣,還不時威脅要拿去他的皇冠。然而,蒲美蓬硬是挺了過來,見證了十五次政變,十六套憲法,以及二十七任首相;不只是目前世界上在位最久的國王,還是最孚民望最有實質影響力的「虛君」。到底他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他這一路上又是怎麼走過來的呢?韓德利這本傳記的書名點出了端倪:他從不微笑。

曾幾何時,出生在波士頓的蒲美蓬連說泰文都帶着外國口音,可現在他學懂了說話不用第一人稱,以示君王的超然在上;同時還恢復了一套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就廢除掉的繁複宮廷敬語,使每個國民在提到他的時候都不會簡單地使用「他」這個字。在瑞士求學的蒲美蓬,曾經是個愛玩愛鬧的洋化少年,喜歡航海喜歡開快車;可打從他登基那一天起,國民就幾乎沒在公共場合見過他笑,即便是他的生日,百姓向他賀壽,他還是連微笑都沒有。

現代政治人物特別愛笑(尤其是對着鏡頭),以示自己的人性。可是韓德利銳利地指出,泰王不同,他不想讓大家覺得他是凡人。不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還是一位超凡入聖的「法王」( Dhammaraja),具備了傳說中的十大美德。他慈悲為懷,仁人愛物,明明有高僧大德的胸懷風範,卻不能卸下這俗世的重責。百姓疾苦了然在胸,國家大事日日憂神,蒲美蓬不勝其重;你說,他怎能笑得出來了呢?

http://www.youtube.com/watch?v=ZSizayqTLvo
http://www.youtube.com/watch?v=N0NwhUHqPC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