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日星期二

梁文道:文字難民論


【讀書好-論寫作】

雄壯.溫情.冷酷

在香港,我們大部分人都不願意稱自己為作家。在香港,說自己是作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是怕被人恥笑,不是怕別人說你在做一份沒有收入的工作,而是你會覺得,要去宣稱自己愛好文學、愛好寫作,本身就是難以開口的一件事。這種難以開口並不是怕別人看不起你,而是我們不喜歡過度張揚。

我們還需要一點香港的感性,這跟兩岸三地的不一樣。比如說,大陸的感性是昂揚的,是很激烈的。有一次我搭飛機從貴州飛到北京,坐在我隔壁的看來是個很有權力的人,飛機快要降落的時候,他的手機就響起了,電話一拿起來他就說:「哦,怎麼啦?沒甚麼事幹。出租樓房,買了塊地,那麼,十來億吧。」就這樣子說話。每個人說話都以自己為單位。另外,內地的藝術家、作家也很有趣,譬如最近我在北京收到一位作家給我的名片,寫着「京城五大才子之一」,下面寫着「著名藝術家」,都是這樣的,是很雄壯、氣壯山河的。

台灣的則是另一種,是很溫情脈脈的;溫情到甚麼程度呢?舉一個例子,台灣歌手出的唱片,他們會記低自己錄歌時的心情,每首歌都要記低,而且都非常感性。

香港的情況又不一樣,在香港,我們是很冷酷的,我們不願意張揚,要低調一點的。當你說你是個詩人、小說家,會讓人覺得你好像很文藝。因此在香港寫作的人,我們會自稱為「文字工作者」、藝術家叫「藝術工作者」,就如在街邊賣魚蛋的小販叫作「魚蛋工作者」,就是這樣一個狀態。我們很厭倦去表現自己的一個藝術創作,或任何跟我有關的狀態,甚至連閱讀也一樣。

如果我在香港的大學演講,問台下的一百名學生,你們有誰讀過《紅樓夢》?也許沒有一個人會舉手。但這並不表示一百個學生裏面真的沒有人讀過《紅樓夢》,可能有十個人讀過,但是他們不敢舉手。相反,若我在內地大學問在場的一百個學生,你們有誰把《追憶逝水年華》或《尤西里斯》讀完了?他們當中會有五十人舉手,但說不定沒有任何一個人讀過。他們會覺得承認這樣一個身份是一件很不錯的事。這就是分別所在。

文字人的難民心態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我們所有的文字工作者存在甚麼概念呢?我們會寫很多不同的東西,我們想淡化藝術家的身份,而且若要賺錢的話,我們需要接很多不同的工作。我們也許會做廣告公司的文案,也許會填歌詞,也許會寫很多專欄。而專欄有很多類型。我有很多很好的朋友都是相當好的作家,都曾經為香港報紙開過小說專欄,寫過連載小說──哪怕是言情小說。我也曾策劃過一陣子,因為有一陣子我們不知道該寫甚麼來賺錢好,剛巧有位朋友要我幫他寫,我就為他寫了兩、三回。我們寫的題目叫做《鹹濕黃飛鴻》,我就曾寫了《黃飛鴻盤腸大戰十三姨》一段。

這就是文字工作者。雖說用文字工作,但也做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很忙,每個人每天都要交稿,像我這樣,就是每天要交稿的。有一個朋友跟我討論,在香港,每一個人都這麼忙,都要寫這麼多專欄。他形容得非常好,他說,我們在香港寫作的人像難民一樣,難民遇到海難的時候會怎麼做?在水上泡着,一有箱子浮過來,他馬上就抱住;一有木頭浮過來,他馬上又抱住。他總是一看到甚麼東西浮過來,就恨不得自己有八隻手去一一把它們都抱住。這是種難民心態,我們也一樣。

所以香港處於一種很兩極的狀態,一方面我們是個文字工作者,凡是用文字做的工作,不論貴賤,我們都做。有時候有些專欄作家會在他的文字工作者的身份上,取笑別人是作家,取笑別人是知識分子的身份。在香港,我們不會說自己是知識分子,這是很可笑的一幕。但同時間,出現了這樣的一些人:他們覺得,只要在這裏,他就能夠完成一個身為詩人的天命。我們沒有一個甚麼文藝圈,沒有甚麼太大的圈子,沒有那種互相往來的習慣。他一方面是很孤獨的、非常疏離的,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入世的,混跡在江湖中的。這兩種狀態的並存就是我所認知的,在香港寫作的環境。

監獄上的一扇窗:台灣

不過,並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寫專欄的。有些作家就是寫不了專欄。就像我的好朋友,台灣人比較熟悉的董啟章,他就沒辦法寫專欄。為甚麼?我覺得董啟章是唯一一個我認識的,只寫小說不會寫詩的人。他筆下的人物會寫詩,但你叫董啟章去寫詩的時候,他就不會寫;他說他不能寫評論,但是他筆下的人物常常在作評論。就是說他只能化身為他筆下的人物的時候才能寫詩。那麼他這種人怎麼寫專欄?他寫不了專欄。一個人長期困處在一個狀態底下,有點像自己一個人在苦苦熬煉,他居然還可以寫到總數達200萬字的作品,華人世界都沒有人能像他這樣。但在香港就有。像他這種人,寫的時候,長期自己一個人關在牢房裏,不說話,是怎麼樣的狀態?

在內地我認識一個人,他坐牢坐了五年,在單獨的監獄裏,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五年之後他被釋放出來,他說話,別人聽不懂;他以為別人在聽,結果別人聽不懂。於是,他拿報紙朗讀出來,作為重新練習正式說話的一個方法。香港這種環境很容易出現這些古怪的作家,因為你就像一個坐牢坐了很久的人,沒有人理你,你不知道寫了些甚麼。

在台灣,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一點,就好像你覺得監獄上面還有一扇窗。香港有些作家,他們的作品能夠在台灣出版,然後從台灣回流到香港,像西西。我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台灣的出版業,西西會怎樣。正如今天的董啟章,如果沒有台灣出版社,我很難想像他會怎樣,他可能就會成為一個瘋掉了的作家。所以台灣對我們來說,有點像監獄上面的一扇窗。

香港的文學養分

台灣文學對香港的滋養很重要。對我們很多人而言,香港本土的文學當然是我們的營養來源。但是感覺上,我們也從沒脫離過台灣文學。在我們的閱讀視野裏面,台灣文學從來都是構成養分的一部分。比如說,對於寫詩的人,當然會喜歡梁秉鈞的詩,但同時你會覺得楊牧、余光中也是你詩歌源流的一部分。

這種文學現象,我覺得起碼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前是很穩固的,現在可能加入一些內地的脈絡。但是,原來在香港文學人的寫作養分方面,台灣文學是最重要的源頭之一,她可能比大陸還重要,起碼十年前我覺得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