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2日星期日

梁文道:保衛皇后是反殖民

【亞洲週刊】保留皇后碼頭不是依戀殖民地,正如保留慰安所不是懷念日軍殘暴。拆卸歷史文物才是殖民政權的習慣。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六點,一名年約三十歲的男子來到香港中環皇后碼頭,他跪在人群最前方,對著十幾部攝影機,雙手舉起一張事先寫好的標語,上面寫著「支援政府拆卸皇后碼頭」。在他背後,幾乎整個碼頭都是和他立場相反的人,包括在此露宿達數個月之久的「本土行動」和三個已經絕食一百小時的年輕人、兩百多名到場聲援他們的市民。那位孤立的「反對派」是否太過冒險?他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呢?然後我們看到一個瘦削的女孩走了過去,坐在他的身邊喁喁細語。四個小時以後,這位男子終於站了起來,收起自己的標語,拍一拍褲子,和那個女孩握了握手,轉身離去。女孩回過頭來平靜地告訴好奇的同伴:「我只不過是向他解釋了我們到底在幹什麼。」

其實幾個月以來,堅持保衛皇后碼頭的「本土行動」一直在做的就是解釋,利用貼在碼頭柱子上的海報,和自己的嘴巴。他們也的確需要解釋,因為他們的訴求不只特區政府不理解,甚至對整座城市而言也是陌生的。他們想要保留皇后碼頭,這是香港不懂的;政府想要拆除皇后碼頭,這是香港懂的。因為拆掉老建築,填海、賣地、修路、方便交通、促進經濟發展一直是香港百年發展的根本邏輯;而保育文物則是這套邏輯的異己他者。

皇后碼頭的建築不只不優美,甚至還有點簡陋,可它卻是當年英國皇室成員使用的碼頭,及戰後九名港督首次登陸香港的地方。在整段殖民地歷史當中,這個碼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難怪有人批評「本土行動」,說他們是在懷念殖民歲月。然而,保留殖民色彩濃厚的建築就真的是在依慕殖民政權嗎?那麼保留日軍留下的慰安所又是不是捨不得日軍的殘暴呢?

情況或許正好相反,拆除皇后碼頭的做法反而才是殖民政權的行事習慣。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一直以來最致力於毀棄殖民建築的恰恰就是港英政府自己,香港史上最美麗雄偉的古典西式建築幾乎全是港英推倒的。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殖民政府不需要文化,也不需要記憶,它需要的只是清理出更多的土地,為當年仍以英資為主的地產商牟取最大的利益。久而久之,香港人都已習慣了老建築的消失,習慣了不能告訴子女自己當年住過的老房子何在的失憶狀態,因為大家都明白香港最大的工業就是生產樓房的地產業。拆舊,填海,賣地,蓋樓,這個循環不斷重複,難怪學者阿巴斯(Ackar Abbas)要說,香港是個「不斷消失中的城市」了。

保衛皇后碼頭的行動因此是一場非常顛覆也非常難以理解的運動,它違反了這座城市熟知的邏輯,它高談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價值」也不能直接被換算成港幣。而且它不僅反對香港城市空間發展的根本原則,還反對這個地方執行空間規劃的方法。

香港政府一直宣稱,皇后碼頭的拆除與整個中環填海計劃早就經過了十多年的詳盡研究,其中還有多次的諮詢和磋商,所以它的決策是有合法性的。然而,它所謂的諮詢一來不夠公開透明,除了少數專業團體,大部分市民都被蒙在了鼓裏。其次,文物保育也從來不是它研究和諮詢的重點,那是因為當年它還不知道文物保育有什好談的。針對這點,「本土行動」提出了對香港來說非常新鮮的「參與式規劃」,也就是讓普通市民一起參與過去全為官方、專家和商人所主導的城市規劃過程,將生活空間與都市景觀的決策權力讓位給市民主體。

所以,保衛皇后碼頭的運動又在另一個層面上和香港政府發生了衝突。為了尋得自己這種立足點的歷史根源,他們經過多個月的追索,結果發現皇后碼頭雖然是殖民權威的象徵,但它卻被數十年來的反抗運動挪用為殖民地子民的另類公共空間。從著名的「反天星小輪加價」、「左派反英抗暴」開始,皇后碼頭和與之相連的愛丁堡廣場就是示威者靜坐,集會和絕食的地方。因此保衛皇后碼頭就更不只是單純的文物保育了,它還要守住香港人抗爭傳統的遺緒。

舊與新的對決,就是「皇后之役」的根本意義了。「本土行動」這群年輕人不只活在另一個世代,而且還挑戰了香港一百五十多年來確信不疑的價值觀與政府慣性的行政風格。特區政府面對這麼新異的社會運動,只能用最傳統的手法去清除守在皇后碼頭的示威者。但是面對「皇后之役」點起的火苗,面對未來更多的同類的保育運動和社區運動,它又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