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3日星期五

梁文道:小吃的哲學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說來諷刺,雖然我很欣賞慢食運動,也常向人家推介慢食主張,但我自己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慢,何止不慢,簡直是快得停不下來,活生生一條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走狗。有見於此,我的朋友「舒哥」舒國治老叫我放幾天假,回台灣走走,啥事都別幹,跟他到處吃吃逛逛就好。

這個邀請在很多人看來簡直要比豪華旅行團還好,為甚麼?因為舒國治乃當今台灣第一食家,林語堂「生活藝術」的不二傳人。他的新書《台北小吃札記》封面有一腰套,上面印出版社的宣傳詞「十年來最讓人流口水的書」,台灣人都曉得這句話絕非虛言。身困牢籠,我只好讀書目食,假裝舒哥正領我在台北的巷弄裏漫遊「遇食」(而非覓食)。

《台北小吃札記》錄有台北及台北之外的小吃攤共六十七家,讀者多半會把它當做指南來用。可這本指南其實是反指南的,作者自言:「便因此有了尋覓之樂,我始終無意察看報紙、雜誌、美食手冊等這些旁人已整理出的資料。主要它會搞亂這個已然不甚清美城市猶可能獲得之不經意美感(且看其編排之密麻與用盡方法堆砌店家數量),更別提擔憂他們過分吹噓或選項總傾向庸俗等……」。與其說是指南,倒不如說舒國治寫的其實是小吃的哲學。

和慢食的精神相反,小吃講究的是個快字。這一點其實憑常識推理就不難想到了,你看,小吃攤本就地方淺窄,要是好店,更有人龍排列,在這等環境底下慢慢歎根本就是不道德。但三扒兩撥就幹掉一碗麵難道不是暴殄天物嗎?當然不,一來許多小吃的本質就要求食客必須吃得快,例如一碗細蓉,如果你慢慢地吃,那麵條泡軟之後也就不能吃了。二來有點自尊的小吃店都不會貪多求雜,正所謂術業有專攻,用心做好一樣東西就行了;若在一店只嘗一味,想慢也慢不起來。

小吃之快,更與小吃的小有關。舒國治又說:「嘗小吃有一訣竅,便是只吃店中一兩樣食物,吃完便走。若不足,再至另一店嘗另一單味補全可也」。其實不足又有甚麼不好呢?懂小吃的人就像昔時真會吃點心的省城大少,但求有那點意思,絕不會把它當做大餐,用各類包點生生地撐死自己。所以舒國治盛讚一家牛肉麵好在肉少肉小,「吃完,沒吃下太多肉,覺得猶有胃口,頗有吃擔仔麵的那種輕少感,似還能再吃些甚麼,這種感覺最好」。正因如此,像士林夜市這類小吃聚集之處反而不是品味小吃的理想地方,在這些夜市逛一圈下來,最後往往變得肚皮飽脹腳步沉重,那裏還說得上快呢?

但是若要欣賞小吃的輕盈舒快,又不致於淪落到快餐的急促,生活本身的步調就必須是慢的了。由於不輕信指南,少了捷徑,尋覓上好小吃的歷程就像一連串的意外。你必須心情舒坦,不能抱獵食的態度,而要讓那些好店有足夠的時間與距離緩緩在一條小街的轉角處自己漸漸朗現。至少,你要有時間去看清楚一家店是不是真的好吃。舒國治與食物的緣分多由目測開始:「是的,用眼睛瞧。往往好吃的東西,從看它的模樣便已八九不離十了。像基隆廟口,攤家多不勝數,賣豬腳的攤亦不少,我卻會注意到十九號攤,乃他的豬腳看來就像好吃的。繼而湊近看他的魯肉飯,更佳,坐下一吃,從此便無數次的吃上了」。假如沒有時間,我們又怎能一檔一檔地細看下去呢?

小吃不比三星名廚大餐,我們不會亦不該隆而重之地專程以赴,千里迢迢地為一點點心奔波。小吃呼喚的,毋寧是一種更為平衡的生活觀;你漫無目的地在巷弄裏蹓,看日常人家進進出出,忽然聞到一股煎餅的氣味,乃隨香而至,專心一致地快快吃完,再起身回到慢行的節奏走下去,發現屋頂上的一頭小貓蹲踞,聽見樹冠裏夏蟬的鳴聲。如此這般,快慢交替,小吃完全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難怪台北是小吃之都,不在於它種類之全,口味之美;而在於它猶有後街小巷,猶有這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