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月11日星期三

梁文道:再見,文華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許多新餐廳開門,也有很多老店結束,只是並非所有老店都能像文華酒店和凱悅酒店那樣,叫人惋惜令人懷念,因為它們已經是這座城市的標記,繁華年代的記憶,尤其是文華。當然,我知道它們是酒店,不是餐廳;但對本城的大部分居民來講,酒店就是有客房的餐廳,房裏長個甚麼樣不大清楚,但那些餐廳卻是幾代香港人認識正式西餐的窗口。當然,我也知道文華與凱悅不是真的關門,它們只是暫別,但你也明白過去了的很難回得來。

回想九十年代前,酒店外的好西餐實在不多,但是一座文華酒店就擁有兩家fine dining的西餐廳,一家是小丑餐廳,另一家是文華扒房。許多人會說扒房算不上嚴格的fine dining ,但在老日子裏,它們就是最隆重西餐的代名詞了。例如文華扒房,今天還有多少家館子像它那樣,嚴禁牛仔褲?至於早就被Vong取代的小丑,名字取得就有學問,中譯「小丑」根本道不出Pierrot的原義,那是畢加索藍色時期一幅傑作的名字,畫的是他裝扮成小丑的兒子。

從這家餐廳的菜單可見當年香港的酒店要極力追上最高國際水平的慾望。其中一道名菜是巴黎「銀塔」式的血鴨,以前只有它才供應;另一鎮館之寶,是向紐約魚子醬名店 Petrossian專門訂回來的魚子醬,他們捉鱘魚的方法與別不同,是誘捕而非強撈,據說減少魚的受驚程度有助於保存魚子真味。香港的有錢人可以不用遠行,就在一家餐廳裏吃到兩個城市的名饌。

說到方便,如果你攤開中環地圖,會發現這一小片香港政經中樞帶的酒店其實不多。所以很多政圈中人都會在愛丁堡廣場邊上的三角地帶穿梭來回,一邊是香港會,一端是麗嘉酒店(以前還有富麗華),最方便的就數另一邊的文華酒店了。所以文華酒店的咖啡廳和快船吧都是熱門的政壇聚會點,有些立法會議員要向記者放料,都會隨口在電話中說句「5點,Clipper lounge」。如果談話的內容不太機密,不怕給街上來往的人看到,官員與圈裏人就不妨約在文華咖啡廳見面。

很多國家的首都都有所謂的「權力餐廳」(power restaurant),是政界中人商議、游說乃至於交易的場所。文華咖啡廳和快船吧不算正式吃飯的地方,枱布亦非紙製,不能轉過背面順手做秘密記錄;但它的服務人員很專業,符合「權力餐廳」的基本要求,不會隨便洩露客人行蹤。雖然它有閒雜人等眾多的缺點,但也能轉變成好處,那就是混跡在遊客、明星與太太團之間,沖淡濃厚的政治色彩,大隱隱於市。

如果真要遠離塵囂,隱藏起來,文華閣樓的「千日里吧」(Chinnery Bar)將是我最懷念的地方,可惜從前去得太少。這家小酒吧以其傳統英式俱樂部格調知名,牆上掛了幾幅十九世紀英國畫家錢納利(George Chinnery)的畫(正是它名字的由來),而且直到1990年才准許女士進去。但我掛念的自不是這麼古老的性別歧視和男性化的氣派,而是它適合獨處。有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去喝酒,但大部分的酒吧環境都會令一個單身男人顯得可疑,不是過於寂寞就是別有用心。

整個中環唯有千日里是個可以讓人自在的地方,斯文又不拘謹,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廂座上也不會不自然。而且它的燈光雖然偏黃,但不至於像其他酒吧那麼暗,所以我可以叫上杯酒慢慢看書;能看書的酒吧,你數得出幾家?說到酒,除了豐富的Single Malt,一定要試啤酒,因為全香港還用冰凍過的厚重銀杯盛啤酒的地方,大概只剩這裏了,其保存泡沫和鮮味的能力是玻璃杯絕對比不上的。然而到了現在這一刻,香港再也沒有這種杯子,也再也沒有這個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