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味覺現象】已經有很多年沒吃過聖誕大餐了,不是各家餐館提供的菜式不吸引,也不是它們的價格不划算,而是我搞不懂聖誕節為甚麼一定要吃「大餐」。
很多人抱怨聖誕節來到香港徹底變質,一個原來飽含宗教感恩色彩,注重家庭團聚的日子成了完全物質化的消費慶典。其實這沒甚麼好抱怨的,反正我們這裏本來就不是一個基督信仰文化深遠的地方,公司同事趁這天聯歡娛樂放下工作重擔,情侶們把它弄得像個更大的情人節,都沒甚麼不妥。反正我們又是想找一個耍樂的藉口,資本主義則需要一個刺激消費的節點。
我只是覺得活在香港,只要花得起,你隨時都可以大吃一頓,用不着等到聖誕節。如果收入不多,「聖誕大餐」更會成為一種群眾壓力,沒得吃的人,其心情又有誰能體會?
看市面大小酒店餐廳的菜單,中國菜有聖誕大餐,日本餐也有聖誕大餐,就連和耶穌聖誕風馬牛不相及的印度菜、埃及和泰國餐廳都推出了聖誕大餐,裏面有哪一點和聖誕有關?難道慶祝耶穌誕生的一頓飯居然有佛教版、回教版和印度教版嗎?這無非都是大吃大喝的理由罷了。
我不是堅持聖誕節必定要保留它的宗教性質,而是在這一年一度五花八門的飲食浪潮裏,特別懷念原始一點純樸一點的聖誕菜式,它們都有深厚的民間傳統和宗教涵義,例如火雞,又不過如今還標榜火雞的聖誕大餐恐怕不多了。
看看這份用火雞做主菜的菜單:農村雞飯、禾草煮火腿、豌豆泥、釀栗子小火雞、芹菜沙律、紅酒燉梨、農家自製麵包和芝士、咖啡和粗白蘭地、葡萄酒、風車磨坊和井水。這是一份所有有咁上下的法國餐廳大廚看了都會掩嘴笑的菜單,因為它太粗糙太簡單了,談不上任何複雜的技巧,更沒有任何名貴的材料。別說豌豆泥和芹菜沙律了,光是禾草煮火腿與紅酒燉梨就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在家裏輕易做得到的菜。
我是在英國第一食家Elizabeth David的書裏見到這份菜單的,據她說這可是「廚師中的皇帝、皇帝中的廚師」,Ritz-Carlton酒店第一任總廚艾斯科菲耶(Auguste Escaffier)心目中最完美的聖誕晚餐,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餐廳的聖誕大餐比得上這種實而不華的鄉村菜。而這位橫跨十九、二十世紀的真正世紀名廚當年主理的倫敦Carlton酒店,平安夜吃的卻是:黑海魚子醬、海龜湯、比目魚扒配布列塔尼小龍蝦汁、萵苣鵪鶉卷、乳羊扒、蘆筍、鵝肝、黑松露火雞……。他的客人們一定正襟危坐,專心細品每一道菜。
你完全可以想像每天在廚房裏處理世界上最昂貴的食材,在吊着水晶燈鋪着厚地毯的餐廳廂房中接受公主與富豪致敬的艾斯科菲耶,他心裏面真正嚮往的是怎樣一幅景象。請注意他摯愛的那份菜單,居然有風車磨坊與井水,這當然不是菜名,這是環境,是風光,更是一種意境:一間田野中的小農舍,外面的雪地中猶有不凍的溪水緩流,窗戶上掛了一層溫熱的白霧,屋裏滿是親友的歡笑,桌上是麵包、熱湯、豬血腸和烤得恰到好處汁液豐盈的火雞。這不只是可以打動歷史上最偉大的廚師,使他想坐下來捲起衣袖大嚼一頓的晚餐,或許也是我們不再光顧酒店聖誕大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