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0日星期日

梁文道:見證一世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上個禮拜過世的彼得.杜拉克(Peter F. Drucker),是唯一一個我能拿起他的任何一本書,然後從頭到尾好好看完的管理學家,或許正是因為他從來都不只是一個管理學家。在企業管理之外,他有更寬闊的社會關懷,更長遠的人文視野。他關心人性,但重點不只是教管理者怎樣透過洞悉人性去謀取更大的利益,而是反過來讓企業和「社會部門」(social sector,杜拉克發明的用語)成為豐滿人性的工具。

杜拉克之所以成為杜拉克,之所以被稱作「大師中的大師」,之所以能夠一手創立了整個現代管理學,不是因為他有多少實際管理的經驗,更不是因為他年紀輕輕就賺進了第一桶金,而是因為他一生都在學習,從不同的人身上學到了不同的智慧。南方朔在《旁觀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這本杜拉克自傳中文版的導言說得對,想要知道杜拉克到底是誰,支撐他各種觀點背後的人文價值又是甚麼,實在沒有比這本書更好的答案了。

縱觀杜拉克一生,出生在奧匈帝國的首都維也納,死在二十一世紀初的加州,他實在是當之無愧的兩個世界的見證人。在這一個世紀之中,那些教導過他的人的名單開列出來,可真是群星閃耀,從社會經濟史大師卡爾.博蘭尼(Karl Polanyi)到《時代》雜誌的創辦人盧斯(Henry Luce),再到傳奇性的企業皇帝史隆(Alfred Sloan),莫不是各個領域裏面的頂尖豪傑。光看杜拉克憶述他們,就是一部動人的二十世紀群英譜了。

比如說他八歲那年在一家餐廳裏第一次見到佛洛伊德,和他握手。「後來父母對我說:『你要好好記住這一天,你剛剛遇見的人是奧地利,嗯,或許該說是歐洲最重要的人了。』那時該是在大戰結束前,因為聽了這話,我問道:『比皇帝更重要嗎?』父親於是回答:『是的,比皇帝來得重要。』這件事留給我深刻的印象,因此我還記得,即使那時的我只是個小孩子」。

鋼琴大師史納白爾(Artur Schnabel),和說出「媒體即訊息」這句名言的麥克魯漢,在杜拉克筆下也有令人難忘的鮮活形象。這些名字,我懷疑有多少讀管理的人知道,但這還不是成就杜拉克的主要源泉。在《旁觀者》裏面最為奪目的是一些大時代裏的小人物,例如大蕭條時期他在美國移民局碰到的一位職員。那人看了一下杜拉克的稅務紀錄,沒注意到那只是他剛到美國短短數月的收入,就同情起他來了,覺得他工作能力應該不錯,不該賺得這麼少。所以就熱情地拿一份表格給他,勸他立刻申請移民局的職位來當同事,「我們的差事不錯」,其實他自己也才剛找到這份差事。杜拉克知道這個紐約中年漢不曉得自己有博士學位,用不這份工,但在他的心目中這人代表了「羅斯福治下的新政時期,美國沐浴在純真之中」。在那個年代,美國人不嫉妒別人,看到別人成功就高興得宛如自己成功。在那個大蕭條的年代,人們得知有工作機會,會馬上通知另一個人。那個公務員是「美國大蕭條時期的表徵:對人關懷,熱心助人和勇於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