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27日星期三

梁文道:通識教育的危險

【明報-筆陣】教育是一種社會再分配財富和地位的方法。這不只是乾枯的理論陳述,而且是很多香港人的信念和親身體驗。今天30到50歲的中產階級,有不少人都經歷過困苦的幼年,但憑一己的拼搏和上進,透過教育改變了自己的生命,最終不只贏來學位,也得到了體面和穩定的生活。這批努力而且幸運的中產階級,今天有些已為人父母。他們格外關注子女的教育,當然就不足為奇。有趣的是,雖然自己是老一套所謂「填鴨式」教育的成功過來人,他們卻都討厭那種使得自己得到階層上升機會的教育方法。他們想起童年,滿是苦悶不快的記誦苦讀,和格式一致壓力奇大的升學考試,所以他們不想自己的子女重複自己的道路,他們要求教育改革,而教改也回應了他們。

其實教改不是什麼新鮮事,自從教育成為現代國家的責任,普及教育在全球的範圍上施行以來,教育的改革也就從來沒有停止過。新鮮的是,近百年前由杜威和他的門徒首倡的「進步教育」(progressiveeducation),一種強調啟發和能力培養多於資訊記誦的教育方法,在今天卻成為最不「進步」(或者「激進」)的路數,反而成了全球化底下最符合各國需要的一種教育模式。所以過去20年來,「先進」的第一世界國家莫不把教改視作國家興亡的頭等大事,而改革的大方向也莫有不從曾經很激進的「進步教育」方法。

不要背誦,要理解﹔不要學知識,而要學學習的方法﹔不要死跟既定的課本,而要靈活地在生活中擷取各種信息﹔不要一個人死幹的傳統功課,而要小組討論做project以培養溝通與合作的能力﹔不要一次定生死的大型考試,而要日積月累地衡量學生的長期表現﹔老師不是授業的活教科書,而是解惑的啟發者。這一切都不會有人反對。過去很多中產家庭花大錢送子女進國際學校,為的就是得到這種教育。如今教改也朝這目標前進,又怎會有家長不同意﹖於是關於教改的主流計劃也就往往局限在技術層次。以此次的「三三四」學制改革和高中課程改革為例,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不是改革的內容,而是達至目標的方法是否可行。例如成為話題的「通識教育」,論者都把重點放在師資充不充分,和評核方法合不合理等問題上。

其實早在70年代,就已經有些先知先覺的教育學家如伯恩斯坦(BasilBernstein),發現這種教改有潛在的危險,而且問題不小。那就是它可能會破壞教育再分配財富和地位的功能。30年來,隨這一波教育改革在先進國家的雷厲風行,也有愈來愈多的學者實徵地證實了這種擔憂。許多低下階層的學生不僅不能在這種開放進步的教育中得到好處,反而變得常識貧乏,與中上階級的子弟愈差愈遠。為什麼會這樣﹖這種情是如何發生的呢﹖

即將推行的「通識教育」是近期教改中能夠說明這個問題的最佳典範。「通識教育」是現有學科中最強調學生要有整合跨科知識、發展自主學習能力的科目。教統局文件第27段就明言日後「學習的主要責任落在學生身上」,而「教師的角色可以是學習促進者、資料提供者和顧問」。

關鍵就是當學生不需要再死背硬記過去被認為必要的知識時,他要怎麼樣去蒐集材料,完成他的跨學科學習,和同學們一起去弄篇關於《戰爭與和平》(通識科的課題之一)的報告呢﹖他不只要擁有學校不再規定記誦的某些基礎知識,還要有不錯的理解分析和綜合能力,要有和人溝通合作的本領,更要有一定的語言表達力。這固然是學校教育可以提供的訓練,但卻更多地來自家庭環境和社會背景,也就是所謂的「文化資本」。

面對填鴨式教育和可以死死操練成就的考試方法,不同階層不同背景的學生,到底還是比較平等的,因為他們需要的只是勤奮和小量的技巧組合。這也就是為什麼過去有那麼一批為數不少的人,雖出身貧寒卻能經過教育和考試晉身中產階級。但若是要學通識教育,一個父母均受過高等教育,自幼培養閱讀愛好,因背景良好而有充分自信心,放假能隨家人旅行甚至遊學歐洲的少年﹔與一個來自單親領取綜援家庭,閒暇要操持家務甚至幫助長輩工作,去一趟東莞都要左算右計的同齡同學,二者之間就可能有極大差別了。因為表達、溝通、理解、分析和思考等種種能力所涉範圍甚廣,而且不是單在學校有限的條件下發憤苦學就可習得。光是做功課要交研習報告,一個有大專學歷的父母指導協助的孩子,和一個父母只有小學學歷而且日夜加班的孩子相比,恐怕就有截然不同的成果。

所謂「學習的主要責任落在學生身上」的另一層意義,就是家庭的責任也更重大了,凡是育有子女的夫妻都會明白。而那些子女有幸入讀強調開放教育的國際學校者,也都心知肚明自己要比一般家長多花多少時間精力在孩子的學習上。因為這種開放的進步教育固然比較優良,但它對家庭的要求也同樣地高。換句話說,以「通識教育」為典型範例的教改,很有可能在貧富差距日增、貧窮兒童數目漸多的今天,進一步擴大而非拉近了這個趨勢。

我不反對教育改革走向一條開放和進步的路子,因為這似乎是當前經濟轉型下不得不走的路,也因為過去的填鴨教育和考試制度確實弊端叢生。但是政府必須理解,推行教改不可以忘記教育改變社會利益分配的功能。日後學校的責任不是縮小,而是更大了。學生們因為背景造成的差異,必須在有充分資源和援助的學校之中彌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