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4日星期四

梁文道:唔使董建華下台——從SARS開始想像「後董」時代

【明報-世紀?辯論董建華】如果百姓不再關心董建華會不會下台,那是因為大家已經有了「唔駛佢落台,我自己搞掂」的打算。什麼叫不要靠政府?這大概就是最徹底的答案了。

最近雖然因為陶傑在他的專欄裏面呼籲董建華下台,引起了林煥光的回應和一連串的討論。但這個時候再去討論董建華的去留,其實已經是一件無關宏旨的事了。因為董政府幾年來施政的結果是天怒人怨,滿街民怨沸騰。今天恐怕再保皇的人都不能把香港弄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完全推到所謂的外圍因素、結構問題,甚至是前朝餘孽搞鬼之上了。固然江湖上有種種董建華會在任滿前離職的傳言,但大部分的市民其實是不抱幻想的。不只是對董建華提前退休不存幻想,也對他這個人和整個政府班子的領導能力不存幻想。我們總不會期望他和他的親信們一夜之間突然英明起來,在接下來的四年裏突然帶領大家走上康莊大道吧?哀莫大於心死,但這虛無的悲哀時刻正好也是充滿可能性的機會。非典型肺炎固然把香港拖進了近年罕見的淒慘境地裏,卻也使香港浮現了一絲曙光。

災難激發互助精神

在人類的歷史上,傳染病從來都會帶動歧視和社會分化。可是以目前非典型肺炎的性質和散佈情看來,它卻也很吊詭地造成了某種社會團結和民間自助的氣氛。因為在這個時刻,沒有任何人可以肯定自己的安全,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證自己身邊沒有受感染的人,所以幫助別人也就等於幫助自己。

雖然大多數人戴上口罩是出自自保,但也有不少人是怕自己其實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感染,因此為了防範別人被自己傳染而使用口罩。雖然有商人屯貨居奇甚至以不合規格的口罩濫竽充數,但也有民間人士發起有能者多帶幾個口罩外出,在遇到老人家、清潔工以及基層市民時好送給他們的運動。雖然政府在早期不願公布病患居住地區的資料,但還是有四名熱心市民在公餘時間蒐集資料發布在自建的網站上讓大家參考。雖然陶大花園E 座的居民在受到隔離的頭一兩天有所不滿,但他們很快地在營地裏互相溝通打氣,在短短十天之內形成一些簡單的自我管理方法(例如安排每日驗身的次序),並且在回家之後保持彼此友誼,是香港少見的社區意識典範。與此同時,還有一些商業機構、志願組織甚至個人自發地為被隔離的市民籌集生活所需,慰問他們。雖然香港的醫生長期以來被人詬病其薪資高於世界水平,但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我們的醫護人員不眠不休,於巨大的壓力和恐懼之中繼續為拯救他人的生命而奮鬥,體現了真正的專業倫理(順帶一提,他們這種於公忘私的精神很值得據說也是「於公忘私」的梁錦松參考)。雖然香港沒有出現前兩個月廣東那種流言四起的大型恐慌,但是很多市民還是會以很冷靜很理性的態度把自己認為有用的資訊努力地告訴他人,發揮了社區資訊網絡的作用。雖然現時連朋友見面都最好避免握手,但我還是在小巴裏親眼見過幾個陌生人因為收音機裏的新聞而熱烈地討論起來,一時之間雖身在小巴卻有坐的士的感覺。

對政府徹底失望

香港社會在種種負面壓力之下反而慢慢開始出現一種自助自濟的氣氛,但與過去流行的「香港人的特色就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話語不同。現在這種自助精神不純然是「有錢係自己搵,折墮都係自己搵」那種很功利的個人主義。事實上,這幾年,大家也開始意識「香港遍地機會,端看你是否把握得到」這種講法不過是一時的神話。不用社會學家和評論人分析,一般人自己也能約略感到所謂機會是跟階級、社會經濟結構和政府行政相關的。只有冥頑不靈的官員和既得利益階層才會漠視這種民間的醒悟,把百姓愈來愈多的要求視為忘記「香港人食自己」精神的怨言。大家還體會到我們的過去並非純然美好,只不過潛藏的問題直到如今才陸續暴露。不是嗎?現在真是任誰都會說九七前的那段繁華無非是泡沫經濟。

如果政府以為這陣子的團結情緒和自助精神是因為董建華說的「我一定會打贏呢場仗」太過振奮人心所致,那就真是太天真了。這種氣氛不只不是因為政府領導有方,反而是來自於市民對政府的徹底失望。與其等待政府出手,倒不如自己幫助自己。政府最近一連串應對措施有哪一項是自己果斷地先行提出的呢?民間要求隔離受感染病患的家屬,政府才緩慢反應。各中小學校紛紛自行決定停課,幾乎就要實質地造成了全港停課,李國章才以打倒昨日之我的姿態宣布停課。互聯網和傳媒自行發掘資料,公布受病毒感染的住戶資料,政府才施施然地跟進上去。處處被民間牽著鼻子走,這還能算是一個行政主導的強勢政府嗎?如果百姓不再關心董建華會不會下台,那是因為大家已經有了「唔駛佢落台,我自己搞掂」的打算。什麼叫不要靠政府?這大概就是最徹底的答案了。

「後董」香港的可能性

當然我們也看到幾個「重災區」的大樓環境依然很差,依然有居民抱著自掃門前雪的心態不肯主動出力打掃,反而埋怨負擔已經非常沉重的清潔工不夠落力。但是我們要珍惜眼前這一點的星火,讓它旺盛到足以燃出一片壯大的民間社會力量。彼得.德魯克( Peter Druker )在他的自傳裏回憶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時期來到美國,看到的不只是一派荒涼景象,而且還有無權的平民百姓相互扶持的感人場面。那時候,他說,找到工作的人會要求減薪好讓老闆能請他的朋友一塊上工。甚至有房住的人會以極低的租金把房間分租給街上的萍水相逢。甚至在他才剛下船到了紐約的時候,查看證件的海關就很誠心地拉著他說要介紹工作給他了。雖然我們知道這或

許只是片面的觀察,而且當時的美國政府也推出了影響重大的應對政策,但災難時期的民間互助精神絕對是不可輕視的力量。如果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安老院等場所不幸地開始有相當數量的被感染護理人員或者老人家,我們的青年學子甚至是失業人士能不能去做義工,紓緩這些機構的壓力呢?

然後,大家就該為四年之後的「後董」香港做好準備了。不只是有心執政的人要成立影子政府,通盤檢討現行的政策研究未來的走向。一般市民更應該在過去幾年來受到磨難但無權無能的經歷裏得到教訓,積極自我增權,發掘參與公共生活的技巧和可能性。既然董政府不會自己消失,香港也不大有機會爆發另一次的移民潮,我們就得自己想辦法自治,讓這個政府造成的危害減到最低程度。與其再聽董建華第N 次「很有信心」地說他的救港方案,我們不如提出我們自己四年後的建港藍圖。那麼董建華該怎麼辦呢?就讓他和他那指摘我們只會「 Complain ! Complain ! Complain !」的夫人一起穿上生化防護衣,四處逛逛,參觀災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