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黑格爾曾經把每天早上塞進門縫底下的報紙當作現代世界的特徵。以研究民族主義的發展著稱的本尼迪.安德生(Benedict Anderson)也把報紙看作是民族國家得以出現的一個重大工具。我們今天回顧中國現代史,腦子裏肯定也會浮現出梁啟超風靡一時的政評時論,和周恩來、鄧小平在巴黎有書不讀漏夜趕出小報的形象。然而,讀過資深報人,前《東方日報》總編輯馬松柏先生這本充滿了賭錢度日的記者、脾性暴躁的排字工人與寫稿速度奇快的風月作家的《香港報壇回憶錄》之後,種種關於報紙的精采比喻、理論總結和浪漫玄想,才真正落實為一個活在我們生活之右的一個具體機制。
馬家輝為他父親這本書所作的序非常精采。他指出了多年以來關於中國報業史的傳統,大多圍繞著「文人辦報」這個題目打轉。大家注意的往往是文人辦報的高標理念、遭遇轟烈,卻把得以使文人的理念具體呈現,運轉為一個可以日日面世而不斷的出版事業的一群「小人物」給忽略了。這些小人物「可能是前線突發組橫衝直撞的小記者、可能是在報館內伏案看版的老校對、可能是寒冬清晨瑟縮在街頭分報發行的女報販、可能是在冷氣房內運籌帷幄的總編輯、可能是舊式報社排字房內的黑手工人」。這些人構成了報業史上另一個隱而不彰的「小傳統」–「新聞人辦報」。看馬松柏這本書,可以發現在這些人物的圈子裏的確有了一個由行規、習慣、制度與社會風氣形成的傳統。這個傳統有時候成就了,也有時候干擾甚至否定了往往單靠論述傳承的「文人辦報」的精神統帥。
有些做學問寫文章的朋友常常努力翻看舊報紙,我比較偷懶。所以,兩年前有一回稍為系統地查閱八十年代的報紙頭版,就很大驚小怪地發現以前的報紙居然有那多的字,一版竟能容得下五、六條消息。於是就很慨嘆地到處向人數落如今的報紙真墮落,滿滿地都是圖片,少了文字也就少了資料和分析。隱隱然又把矛頭指向報業道統的淪喪,商業化大潮的可惡和鄙俗。現在才知道這個改變與版面編排的技術和製版成本的變化有關。以前的報紙以「條」來計算字的編排,現在有了電腦排版,文字可以獨立成方塊,配圖自然容易。再加上過去的圖片得用昂貴的電版印製,哪像現在使用電腦的美編處理那樣美而廉。所以如果八十年代的報紙老闆若有現在的條件,確保他們不會也把頭版弄成現在這個模樣,整版佔滿了圖而新聞也就只得一條。
《香港報壇回憶錄》或許還不算「史」,但它卻是一部尚未出現的新聞人辦報史的重要材料。裏頭有太多的趣聞軼事,任何與報業無關的人都會讀得津津有味。例如談到「性學大師」梁小中的那一節,我就看得格外會心。在我還沒聽過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之前,就已熟讀這位「唯性史觀齋主」的大作了。幼時在台灣念書的性飢渴年代,我老叫父母從香港給我寄來《東方日報》副刊某名家的專欄剪報,為的就是背頁梁小中的風月小說。雖然為了後面那些方塊而被剪得無頭斷尾,但還是看得我心跳加快。黑格爾就是黑格爾,報紙果然是現代性啟蒙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