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對於書籍的擺放,我有很多困難。空間不夠是大家的問題,其難處不用多說。可是我還有一些很個人心理上的毛病,就不知能不能與人分享了。書若多得放不下,我們可以在書架上每一格層已排滿的書籍之外加多一層,也就是說書櫃每一層上都有內外兩層的書。我的困難來自於外頭那層書若是對不齊,書籍突出層板的部分要是連不成一條直線,我就會坐立難安。家裏頭地方淺窄,動之時偶而會碰到書角,弄歪了原來的整齊,我必須立刻修復秩序,反覆查看有沒有任何些許的脫範。妻子知道我的偏執,於是會乘我不注意的時候從滿幢牆的書叢中托出一兩本,越過了原來的警戒直線,好讓我一走進來就渾身不自在,卻又不知道那裏出了狀況。
存放書籍當然還有更為宏觀更加形上的大問題,例如中西文化的衝突。我們現在常用的書櫃其實只適合放現代製書方法做出來的書,紙張夠硬可以直立站起,書脊上有書名作者名可以一排對外列開清清楚楚。但這些背後有塊板子、每行格層又不夠深的書櫃要是用來放中式線裝書就不很理想了。線裝書不可直立,就算裝進一個匣子裏再打直存放,它那軟軟的紙張也會因為承受不了重量因而彎曲。
再者,線裝書的書脊沒有任何標識,從背後看去就是一疊紙。有的書難會在腳底切口處印上書名卷號,但這得是在封面向上平放的情況下才看得到的。反過來說,中式書架四面通空,不可稱櫃,若用來放現代直立的書籍而不另置書夾,那書本就會從兩側摔了下來;但置書夾,在這中式書架較高的格層之中又顯得小器,不甚美觀。所謂的中西文化衝突,果然是存在的。
聽來可笑,但有「工技桂冠詩人」之稱的波卓斯基(Henry Petroski),卻真把書架和存書的方法當成一個大問題來研究。這位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土木及環境工程學系的系主任,最擅長從日常生活裏的器具著眼,舉凡鉛筆、萬字夾、天橋,他都能談出大學問。但下筆卻又顯淺易懂,文辭流暢,讓我這種工藝設計和工程學的門外漢都看得津津有味。例如他這本近著《書架》(The Book on the Bookshell),就使我對書有了全新的看法。原來以前歐洲人放書是書脊朝內,書的前切口朝外的。原因之一是當時的書都得用鎖鏈扣住,綑在書櫃上。如果書脊朝外則不只取書不便,而且鏈條會傷書。用鐵鏈縛書,與當時書櫃的設計、圖書館的建築、書的數量、書的裝潢、找書的門徑、看書的方法以及社會整體對書的觀感是分不開的。
雖然波卓斯基對於各種工藝設計和生活用具的歷史有一種「準達爾文」的進化觀點,認為各種人造物是在不斷的競爭之中逐漸演進的,但他並不會化約地只從一個要素去說明這種器具的歷史,反而能多方面地重視經濟、政治、技術、觀念以及文化的交互作用,從一個簡單得令人忽略的工具裏翻出無窮複雜的網絡。看完這本書,你看書的角度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
大道理談過,波卓斯基也不忘照顧像我這樣的偏執狂。書末附錄,他共列出了包括按書名字母、作者姓名、內容種類等二十五種不同的擺書方法。其中竟有按照字數多寡和封面顏色來決定怎放書的辦法。天外有天,信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