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一般被認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事爆發的日子。同年,全世界最古老的旅行社之一,英國的「通濟陸」(Thomas Cook)有一份向英國遊客宣傳德國旅行團的小冊子,上面寫着這麼一段話:「所有令人着迷的古老事物都在這裏,四處還有更多令你驚喜萬分的新事物在等着你──在每一個地方,你都會遇見舒適、友善,以及美好的食物,這全是令人愉悅的假期的關鍵。」二十年前,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才剛結束幾個月,德國就有幾家酒店聯合在美國推出宣傳計畫。其中一張廣告海報上面用很大的字體印着「德國歡迎你」,海報的主角則是一個穿着典型巴伐利亞吊帶短褲的德國年輕人,頭上還帶戴了一頂插着羽毛的帽子,站在一片林木蒼鬱的山谷中間,背後是一座頂部被白雪覆蓋,陽光下反射出耀目光芒的山峰。他非常興奮地對着海報裏一幅小畫片做出歡迎的姿態,那幅畫片裏面正是有郵輪停泊的紐約港口,自由神像背後是一輪代表嶄新未來即將到臨的初升旭日。
這麼多年過去了,但是幾乎每一年,我們都還能見到好幾部關於納粹德國的重要新書。最近十幾二十年,這些書的焦點逐漸轉移到了納粹治下的日常生活,讓我們見識到了當年那些普通的德國人家是怎麼活着的。他們意識得到自己國家正在犯下的罪惡嗎?他們知道自己正活在集權體制之中嗎?他們反抗?服從?還是默默認同?這肯定是讀者在閱讀這些著作的時候最關心的問題。其實我們還可以把同一組問題反過來,提向當年那些去納粹德國拜訪遊覽的外國人:你們到底看見了什麼?你們是否聞到了戰爭的氣息?你們支持希特勒締造的這個嶄新國度嗎?還是對它忍不住的無比厭惡?去年出版的《Travellers in the Third Reich》,之所以叫人耳目一新,就是因為它問了這一組很少有人專門想過的問題。作者朱利亞.博伊德曾經寫過《消逝在東交民巷的那些日子》(A Dance with the Dragon),爬梳大量材料,展現出一個幾乎被人遺忘,只在姜文的《邪不壓正》以及張北海的《俠隱》中露出一角的那個住了不少老外的民國北京。這一回,她把焦點轉移到了兩次大戰之間的德國,耗用更多精力,蒐羅出好幾百個在那段期間去德國遊訪的西方旅人故事。這些遊客包括了專業的外交官和政治人物,著名的藝術家和作家,尋找買賣機會的商人,還有大量放假旅遊的學生,以及最普通的海外勞工,他們全都見證了第三帝國的崛起,但他們的證言往往叫人震驚。便和「通濟陸」那一份二戰爆發之前的旅遊宣傳小冊子一樣;原來在災難來臨之前,只有少數人能夠認得出風暴;原來即便在邪惡的氣息處處彌漫的時候,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湊近觀察華麗錦袍上的蝨子。
我們都知道英國歷史上的「壯遊」,但我以前從來沒有意識到在20世紀初期,英美還曾經有過一股把年輕子弟送到德國去接受文化氣氛薰陶的熱潮。就算到了大戰前夕,很多人心目中的德國,都還是那個有着哥德、巴哈、康德和貝多芬的文化大國。除了這些學生,當然還有一大批文化教育水平比較高的普通遊客,他們在海德堡城堡底下的酒館喝着便宜的啤酒,在萊茵河上的遊船看到兩岸神話傳說中的廢墟,在巴伐利亞充滿野趣的林地中間健行,他們去過了中世紀的城鎮,也曾漫步在讓人神清氣爽的綠油油田野。更重要的是他們遇到的德國人全都那麼友善好客,充滿熱情。沒錯,街上的確是有越來越多穿着褐色制服的年輕人,但也許德國人就是喜歡制服呢?更何況這也是德國文化有秩序的體現。沒錯,他們成天到晚就喜歡遊行和搞火炬集會,但那種場面確實壯觀,而且叫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們打招呼喜歡舉手高喊「希特勒萬歲」,一開始是叫人有點不習慣,甚至偶爾有些外國來的年輕學生,因為沒有隨着大家做這個動作而捱揍;但這也只不過是適應的問題,多獃上幾天,大部分人都能夠慢慢習慣新德國的這種習俗,甚至覺得它充滿了蓬勃的朝氣。
自從希特勒上臺之後,西方各地的媒體就開始紛紛揭發和批評這個政權的問題與罪惡。可是納粹的宣傳機器和國際公關也不是省油的燈,除了資助開辦專門宣傳新德國的媒體之外,他們還很積極地籠絡國際友人,常常邀請大家自己親眼來看看這個國家最真實的面目。其實不用說這些被重點照顧的對象,就連一般人在聽了那麼多關於新德國的故事之後,也很想自己去親身體會它究竟是怎麼回事?不論是跟隨旅行團去聽音樂會和參加節日祭典的觀光客,還是騎車自助旅行的年輕學生,他們都能發現這個國家確實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例如它許多大型基建工程做得特別好,有些遊客就注意到了「鐵路如此先進而方便,柏林的路面電車幾乎是無聲地行進」。德國人還特別愛國,有一種其他地方見不到的集團文化,街上總是掛滿各種標語和口號。對於來自英語世界,自由散漫慣了的人而言,這是有點古怪。不過回頭再想,一個人為自己的國家自豪,又有什麼不對呢?並且你需要站在德國人的角度來替他們想想,當年那份《凡爾賽條約》確實是太過分了,對這個有着悠久光輝文化傳統的國度和人民造成了大量的傷害和深深的羞辱,現在他們重新站起來,只是為了恢復他們應得的尊嚴罷了(因此可以想見,法國遊客在這裏得到的待遇就沒那麼好了)。他們當然還看到了猶太人的遭遇,不過很多人都認為那只是個案,或者局部的問題,不能說明這個國家的全貌。甚至還有一些人以為,隨處可見的種族主義以及專制政策,都是會隨時間過去的臨時現象,一旦希特勒真正抓穩政權,整個國家改造大計的基礎鋪好,這些問題自然要逐漸改善。有一個來自英國的重要人物,便在他的旅行日記念裏面寫道:「英國媒體實在應該為他們對德國撒的謊感到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