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算上在報刊雜誌寫書話,我為媒體書介也有二十多年了。之所以無聊到跑去幹這種事,有時是為了工作,更多卻是出於興趣。推己及人嘛,我很愛讓別人也看我覺得有意思的書。而且還能借題發揮,把一本無論在時空和心理上也許都離我們十分遙遠的書,和當下處境拉上關係,很可能會發生一些令人意外的效果。其實我還包藏了不少不可告人的險惡用心,但我唯一沒有想過的事,是叫別人看了這堆雜碎之後,就用不着自己花工夫去看書了,理由很簡單,讀書是一種體驗,而體驗不可取代。
就好比「加點吉拿棒」之類的Youtuber,能夠用幾分鐘讓你「看完」一部時長兩小時的電影。它可以十分有趣,構思和判語巧到讓人叫絕。但我們有誰會覺得看了那幾分鐘的剪輯,就等於看了一部電影呢?如果有人真的認為可以,就像看了書評便相當於看了一冊書的話,那這人大概就是個會用維他命藥丸去代替水果的可憐的無趣的人。
當然這也算是營養,甚至稱得上是知識,是種類近於我以前所說的「書皮學」一類的知識。這種知識不是不重要的。我們知道的作者和書,永遠要比我們自己用心讀過的為多。而前面那種「知道」,則構成了我們全部知識的潛在背景,有如一張模糊的地圖,能讓我們在吸收和理解其他書本知識時有個基本定向。
我們都聽過不少經典,比如《尚書》,又比如《戰爭與和平》,也許一時還沒有時間和能力去看;但知道它們的存在,知道它們大概是怎麼回事,究竟要比不知道的好。為什麼?其中一個理由是它能讓讀者謙卑,而謙卑則是學習者頂重要的品性。我們不太可能真的遊遍全球,世界地圖上一定有我還未踏足過的地方,當我知道那些地方的存在,我就不容易斷言某某大山是天下至美,某某名城是當世無雙了。並且我還會因為世間仍有未曾親履之地,保有一份始終飢渴的好奇,登上了這一座山,然後還想見見另一座山頭的風景。
就書而言,這類「知道」,多半便來自書介和各式各樣的道聽塗說。我很感恩小時候看過的一些「世界名著100本」之類的雞精,和現時仍在訂閱的好幾份書評雜誌,它們是我的地圖,同時警醒,我知道的實在太少。它們當然還是談資,可以拿來應付大家用「書皮學」互相比較的場合,至少能叫我在聽着人家高來高去的時候,不致於一臉迷糊。勉強地講,這類「知道」甚至是常識,是有「教養」的現代文明人彼此溝通的背景,人人引述這個背景裏的片段,而人人又好像都曉得那是什麼。我看一些英國雜誌上的時裝評論,時不時會來一句「這種色調就像特納的畫一樣」,又或者「整場秀是在向大仲馬的筆下世界致敬」。身為這些評論的讀者,我可能沒看過大仲馬,也不特別熟悉特納的畫風,甚至寫這些句子的作者也未必是大仲馬和特納的行家;然而我們彼此似乎都明白大家在談什麼。這就是書介書訊一類的東西帶給我們的常識了。
儘管如此,我仍然要說,讀書不可替代。因為讀書的經驗本身就是知識,一種和那類談資型,地圖型的知識截然不同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