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德里的街道不宜步行,但卻適合人居,特別是在晚上。大馬路中間用來隔離兩邊對向車道的安全島,原來是座公共卧室,有許多人會睡在上面,無視身邊的車流和噪音,酷夏的蚊蟲,以及北印度陰寒的嚴冬。他們睡在這裏,不是因為他們的嗜好與別不同,而是因為他們無處可去。這些人可能被「開發」的需要驅離家園,遭到了印度版的拆遷;也可能是外地來的「民工」,負責這座印度首都看似永不休止的建築工程;又有些時候,他們兩者皆是,沒了自己的房子,但卻要修築其他人的房子。
瞭解到這一點之後,就能順道理解行道樹上懸掛的膠袋,和街邊房頂上那一堆堆防水布包裹到底是什麼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遊客一開始都以為那是垃圾,直到看見夜間棲身於公路和屋角的居民,這才明白它們原來是家當。那些袋子裏裝的是衣物和裝水用的瓶子,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居民晚上會從樹枝和遮蓋房頂的鐵板上頭把它們取下來,拿出他們要用的東西,天亮了再把它們裝好掛回去。整座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衣櫃和儲物間,公共和私人在這裏幾乎沒有界限。
難怪一位享譽國際的印度學者那年初訪中國,在被記者儀式性地問到他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時,會這麼回答:「我最驚訝的是中國的大城市為什麼會沒有貧民窟?街上為什麼看不見窮人?他們都到那裏去了?」當時一些網民覺得這個答案很好笑,他們自豪於中國和印度的差異,嘲刺印度首善之區的殘敗落後。但仔細想想,便會發現這種分別其實一點也不好笑。中國大都會裏的貧民都到那裏去了呢?
拉納·達斯古普塔(Rana Dasgupta)在他的《資本之都》裏頭還提供了一個更加讓人震驚的德里街景:
「讓這座城市運轉起來的那些人的建築同樣破敗,甚至更慘。比方說我現在開的這條路,最近拓寬了,兩旁一排排房屋的前面都在拓寬的過程中被拆掉了。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這段路看着就像戰區。衝擊力更強的是,每個開車經過的人都能看到:在被挖斷的房間裏,生活照舊。即使在較高的樓層,上面的人可能從地板斷裂的邊緣掉下來摔死,但房間裏仍然亮着燈,桌子靠牆放着,職員們打電話的時候,捂起耳朵隔離街上的噪音。卡車開過的風把牆上的日曆吹得翻起來;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攪動着汽車尾氣的煙霧」。
所以德里一點也不像北京,印度也和中國完全不同,其中一個最大的分別就是公權力的強度。每遇德里這種可怕的景觀(以及住在街上的人群),中國遊客往往都會忍不住問,政府在幹什麼?政府怎可能坐視一些民房被拆成一座大型的娃娃屋,讓人能在路上窺見內裏透明的家居生活?政府又怎麼可能任人霸佔城市的公共空間,將它們轉化為流動的旅舍?我知道有人還會因此把它歸罪到制度的選擇上頭。畢竟一下飛機,德里的英迪拉·甘地機場就以一面巨大的標語牌招呼來客,上面寫着:「歡迎來到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
但先別着急,在路上多走一會兒,他們必然會注意到永遠堵塞的車道上頭有種似曾相識的古怪氣息。問題不在表面,交通擁堵,車子開不動,是很多地方常有的事;因此所引發的焦躁和憤怒,也絕非印度獨有。但在德里,那股不安的情緒簡直緊張到了戰場的級別,正正是我在北京時常聞到的氣味。拉納·達斯古普塔如此形容路面的情況:「這時身後響起了一片憤怒的喇叭聲,好像哀嚎着:燈綠了,綠燈的承諾卻沒有兌現,太糟糕了,我們一直都知道這世界會變成一個騙局」。為什麼他們會這麼焦慮?為什麼暴力似乎總是一觸即發(永遠有人在街頭吵架甚至動手)?大家到底在急什麼呢?
一個以色列來的心理學家曾經坐在拉納·達斯古普塔的身旁,目睹他們在車流當中遇到的景象,他說:「以色列有過大屠殺,但我們沒有這樣的行為。我們把那些經歷放在身後。我在這裏看到的是奴隸的行為。這是一種求生的模式。為什麼他們這麼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為什麼?拉納·達斯古普塔認為,那是因為他們覺得:
「整個世界都在全盤否定他們,所以如果要過好日子,就需要不斷爭搶,篡改規則。每個人,包括我自己,用行賄和個人關係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簽證、駕駛證,快速了結關係、上學、邀請函。如果一座城市的生活看上去完全要靠社會地位,這是有很好的理由的──權力、財富和關係網能讓生活輕鬆美好很多。學校和醫院的管理者很多時間都不是花在管理上,而是致力於關照那些重要的大人物和他們的依附者,那些人叫囂着要獲得優先對待。在學校和醫院這樣的地方,整個系統都變得和道路交通一樣混亂不堪,但沒人想做一無所得的無名大眾。可能有人認為,像德里這樣一個不平等根深蒂固的地方,會孕育出對民主的渴望,但事實不是這樣。德里人的幻想是封建式的。即使是那些幾乎沒有什麼社會權利的人,也非常尊重有權階級的特權。他們或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同樣享受那凌駕於法律或習俗之上的特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