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痛與奢華

【飲食男女】台灣哲學家錢永祥是大家公認的華人世界「動物倫理」研究第一人。二十年前,還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我們幾個師兄弟讀了他翻譯的《動物解放》(作者Peter Singer),深受震動,覺得邏輯上實在找不到再吃肉的理由,自此感到內疚,一直羞愧於自已的人性軟弱。可是錢老師自己也是會吃點肉的,而且他有理論說明。簡要言之,這叫做「量化素食主義」。他最近在香港一場演講裏說:

「或許是因為習慣、天性,或許是因為文化,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完全抗拒肉食。我碰到很多人都說他們想吃素但是又不敢,因為他們擔心自己堅持不下去。我的答覆很簡單,我們不要把吃素看成是一套絕對倫理,它是相對的。簡單講,一個禮拜吃一天素總比完全不吃好。……我們不要把這種事情看成是想把自已修煉成一個道德聖人,當然有人能做到最好,可我想我們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我去我母親那邊吃飯,她常會做肉給我吃,我想樣吃,我不會跟母親爭辯說不吃肉,你也不應該吃。我覺得我們對於動物造成的傷害是一個量的概念。……我們都知道殺人是錯的,殺一個人是錯的,殺兩個人也是錯的,那我們會不會既然都是錯,我乾脆多殺幾個算了?」

發展一下錢老師這套「量化素食主義」,我們是否也能把這個「量」挪放到動物所承受的痛苦上來計算呢?好比死刑,現代文明世界裏有很多人反對這種以牙還牙的刑罰方式;但若真有國家堅持死刑,我們大概都會主張那必須是痛苦最少的處死方法,任何一個現代人都不太可能喜歡腰斬,看着一個人被活生生砍成兩半之後還在地上爬行慘叫。最近我看到一位作家推介郵輪旅行的妙處,大概是年紀大了,從前很討厭郵輪的我竟然能夠同意他九成的論點。比如說郵輪不用你隔兩天就打包搬酒店,它就像個移動酒店,自動將你送到不同的目的地,有如我們二十年前流行的「歐洲巴士旅行團」,只不過高級舒適得多。但是我很驚訝這位住慣曼谷東方文華和威尼斯Cipriani的豪客竟然認為「可以天天吃龍蝦」也是高級郵輪的誘惑。以其財力,岸上哪一天想吃龍蝦吃不到,要為了能夠每天下午兩尾龍蝦做Canepe而坐船?沒錯,儘管今日最豪華的郵輪也都以美國的養殖貨代替黑海魚子醬,但它們依然標榜龍蝦是緬因鮮運,而且喜歡在航程末段宣佈本次行程「消耗」了多少千磅的龍蝦。坦白講,聽到這種聲明,我不寒而慄,那是因為我知道他們依然習慣活煮龍蝦。

為甚麼廚師一把龍蝦丟進沸水鍋,就得馬上按緊鍋蓋呢?理由是怕牠亂衝亂跳。為甚麼龍蝦在熱水裹泡澡一定要亂衝亂跳,使得鍋身吱嘎亂響?從前他們叫這做「自然神經反應」,可近年愈來愈多的科研團隊使我們瞭解,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龍蝦會痛。這種古老的動物不只能夠活到一百歲,也不只像人一樣會懷子九月,而且還有發達的觸感神經,可以感受痛楚。牠們欠缺的是由於過度疼痛而使自己休克的能力,這種能力本是許多動物保護自己安慰自己的辦法。也就是說,你把一尾龍蝦丟到沸水之後,牠會一直清醒地感到劇痛,直到所有神經系統被完全燙熟為止。當然,那也是鍋子開始平靜的一刻。一段豪華旅程燙死幾千磅龍蝦。我能想像即使在最為風平浪靜的夜晚,那一列大鍋裏的沸水翻騰以及及上千隻生靈的慘烈掙扎,也絕不會驚動到船上的任何一個貴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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