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3日星期五

梁文道:見識


【飲食男女】我這位朋友是個斐聲國際的鋼琴家,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跑遍全球四處巡演了(其實他依然很年輕)。又由於熱愛美食美酒,所以也順帶地吃遍全球,後來更乾脆在法國布根地置業,以收近水樓台之效。久而久之,便於鋼琴家的身份之外多得了一個美食家的聲譽,開始在一些內地的飲食雜誌上寫文章。但有一天,他居然告訴我,整個華文世界裏最好的同類刊物其實是香港的《飲食男女》,他甚至專門訂閱,每期寄到他北京家裏。聽了這話,我居然有點小小的得意。雖然這本雜誌的成就與我完全無關,但能在上頭開專欄,怎麼講都叫做與有榮焉嘛。

可問題是中國大眾傳媒上的飲食版面也不算少了,幾本飲食雜誌也做得又大又厚,如何就輪得上小小香港一本周刊當第一呢?《飲食男女》的好話我就不好意思再說了,不如談談內地其他同類刊物的問題吧。首先,也是最主要的,當然是他們的內容做得太像宣傳文案,除去少數幾篇坦白的餐廳批評,往往給人大做廣告的感覺。以中國媒體記者去記者招待會要收錢的慣例看來,編輯混淆自家內容與外來廣告的情況絕對不奇怪。再來便是他們太會寫了,拿着很少的乾貨可以舞弄出萬言散文;比喻、形容甚至寓言,樣樣俱備,最基本的訊息和資料反而不曉得給埋在文中的哪一小段故事裏去了。朋友說他開始佩服《飲食男女》是看它做了一期重慶火鍋的專題,以香港人的身份竟能細緻數其淵源、流派和系統,詳盡但又扼要,勝過內地許多同行文過其質的虛泛。

我最感興趣的是第三點,也就是對中菜之外其他菜種食制的陌生。本來中國改革開放才三十年出頭,比較像樣的外國菜也沒立足多久,媒介中人要是不懂意大利菜的各地分別,完全能夠理解體諒。但是如此一來,在他們評價某些新餐廳新菜式的時候,就會出現餐廳老闆比媒體熟行太多倍的情形,使後者的鼻子完全被前者牽着走。人家說這款生蠔天下第一,那瓶香檳是絕世奇珍,我們可憐的小記者都只好照單全收,不想宣傳也成了宣傳。

好玩的是這些編輯記者還要充內行裝懂,力圖在行文中把二十來歲的自己寫成資深食家,於是那些文字總會出現許多想當然爾的陳辭濫調。這好比讓一群處男合寫一本性愛指南,我們看得見火爆的青年男子荷爾蒙,看得見博覽AV之後的過度幻想後遺症,偏偏就是看不到該怎樣成功套上安全套。不過這種症狀又何止於大陸,更何止於飲食刊物?我便見過一個號稱食家的青年記者走訪近年紅遍全日本的懷石店,然後在他的文章裏宣佈他們最大膽的創新就是第一道菜便上白飯漬物味噌湯,同時暗示自己早已吃盡東西,未嘗見過這麼古怪的創意云云。他大概不知道這不叫創新,而是復古,本格菜懷石的傳統,如今還有好幾家店在堅持着呢。

又有一回,法國某著名手製男鞋老店派人到北京分鋪示範護鞋方式,其中示範了點火上油這一招。一家時尚雜誌居然說這是「法式幽默」,嚇了大家一跳。我關心這個問題,主要是關心所有這類刊物的記者待遇。如果他們的薪水只夠吃快餐,你叫他怎麼寫松露?如果他們平常都只住得起廉價酒店,我怎能信任他對Aman新店的評價是公正的?尤其是那些談手錶的,一個月薪不到兩萬的小記者要分析一枚幾十萬元名錶帶上手的感覺,豈不太過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