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8日星期二

明覺雜誌專訪梁文道

梁文道

其實我中學的時候,已經開始看過一些佛學書。但是都是一些粗淺的入門書。還有從來我是一個在知識上很有好奇心的人,只是當是一種學問來去看。我讀大學的時候,我主修是哲學,我們學系裡面很注視中國哲學。讀中國哲學的時候也會讀到佛教哲學。那時候完全覺得它是一個哲學體系,而且對我來講,是一個很龐大很複雜的體系。所以我不打算太深入進去,因為我害怕深入以後,就會一入侯門深似海,不知道會怎麼樣。而當時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西方哲學上面。後來在三年前左右,才開始認真考慮修佛法,是因為我覺得那時候30多歲,做人很像做得一塌糊塗,很多東西都不是太好。其實我小時候曾經是天主教徒,很小的時候還曾經想當神父。天主教都是一個很好的宗教,但是我後來因為種種的理性上的哲學上的原因離開了天主教。三四年前我就曾經考慮過回去天主教,因為我覺得我需要一個方法去幫助我改變自己,去重新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天主教當然有一套自己的修行方法,但當時我就覺得好像佛教的方法是最系統,而且2500年來有無數的前人走過的路,是很仔細的。是任何其他宗教的精神傳統,都比不上的,如果只是專從修行這方面來講的話。我那時候就想不如試試佛教修行是怎樣的,就自己看一些書自學。

有一次看見一行禪師來到香港開示,我們聽完開示之後是感覺很震撼。我記得覺得他長得很小,聲音也很幼很小,對著一兩千多人講話,聲音又平淡,又不風趣,又不幽默,其實很悶的。但是因為我是一個靠講話工作的人,我很知道應該如何演講,如何對著鏡頭說話。當時在台下面看著他,他完全像一個行外人那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就讓全場的人都很懾服。而且我也很投入,很感動。我出來後,心裡面最大的問題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因為我也算聽過很多演講,每個星期我都會做一個演講。但是這個人到底做了什麼呢?為什麼他能說成這樣?後來我就知道這實在不是一個技巧的問題,是人的問題。這個站在台上的人,讓這一場演講,這場開示,變成如此震撼的一個一件事。於是我更加好奇,一行禪師究竟做了什麼變成這樣?他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事情吧。所以我開始想去學習禪修。然後我去了居士樓,上了護法師的禪修班。上了幾堂課,回家後也自己看書,覺得很受用。上了幾堂課就覺得做禪修很開心,愉快。然後達摩灑甘露尊者老師從馬力西亞來香港,我於是開始參加它的禪營,並且在那時候皈依了佛教。

問:
其實你是第幾屆參加禪營?為什麼還那麼堅持呢?還有你請假是很難的,你是怎樣安排好呢?

梁文道:
第三屆。其實我請假不是太難,我是一個很忙的人。我平時睡覺只是睡4、5個小時。每天寫稿,做節目,聽無數個電話。每一天收到的E-mail超過200 封,忙得不得了。請假不難,問題是我要在來禪營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做完。所以我通常一天要寫四五篇稿子,每次來禪營之前就會很累。但是禪修對我而言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老實說,我平時不能修行。因為平時沒有花太多時間,其實我應該花更多時間做日常功課。耽無論如何,禪是一個很難得的集中的一個機會。如此密集地做禪修,你會感覺的自己經歷一種鍛鍊,是可以有某些新的變化,每次都會有的。而且禪修型的生活,是正常一般的生活。就拿這次禪修來講,在禪修營裡面我看見一張時間表。但我望著望著就不會理會時間表,而是完全聽鐘聲做事。別人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但這正正和我日常生活相反,因為我的日常生活,是一個以半個鐘為單位的時日。我每天所有的行程時間我都要控制得非常準確,不可能有任何差池。我很害怕自己不知道三個小時候後我要去做什麼,就會變得慌張。但在禪修裡面會完全改變了我日常的生活。你第一次失去了對自己時間的控制,時間不是你的。你以為你自己自主的東西都交出來,反而你才自在。這點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太多很美妙的經驗在禪修裡發生。所以我參加過三次達摩灑甘露帶領的禪修營,頭兩次都是短期出家,這次只是用一個的身份,用一個不同的身份參與,說不定下一次我是做義工。

問:
好的,你剛才說的譬如,行禪,打坐,禁語,要早起,改變了你的生活習慣。那你是不是還吸煙呢?這方面可以多講一些。

梁文道:
吸煙是一個很有趣的一個東西。我是一個吸煙的人,老實說,我有這個癮,這當然是一種貪心的,不是很好的事。我第一次去短期出家的時候,之前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有煙癮的人呢?你想想吧。譬如坐飛機,我連坐五個小時都不可以。如果要我坐長途飛機,千萬不要直飛紐約,最好中途停三次。但是禪營是不能吸煙的,怎麼辦?很有趣的是,我知道什麼原因,從第一天進來開始,我現在吸煙已經比當年少了很多,但也有抽。但每次來禪營以後就會抽少一些。每次第一天來之後,其實煙就在我的口袋裡,我想到沒想過,很奇怪很也不是很明白。但後來我自己分析,它讓我明白可能是一個因緣的東西。也就是吸煙其實和我日常生活在一起。我寫稿寫得很多,很緊張的時候,一定有某一刻很亢奮的時候,你就會吸煙。吸煙不是一個單獨的行為,不是一種單純的嗜好,或者癖好。吸煙是和你很多日常的其他行為配合在一起才會發生。它也是因緣而生的,包括了那種慾望。而當你進入禪營,你不做你日常做的那些東西以後,沒了那些因緣,要吸煙的慾望都不會出現。我覺得應該是這個理由吧。

另外我覺得有很大改變的就是睡覺的情況。有時早上4,5點出來行禪的時候,望著外面的燈光,有人在開著燈,可能他是起床了,也可能還未睡覺。我心想在家裡我也是屬於5點還未睡的那種。所以早上行禪坐禪都會比較辛苦,但是也很有趣。而且我們的精舍對著這一群樓房,身處紅塵之中,但你的日常生活和外面的生活完全不同。你會對住在對面的人所過的人生,還有我們所過的人生的差距,有更多認識,更多的醒悟。還有,我來這裡兩次禪營都覺得很有趣。這個精舍周圍都是鬧市,上面有一條幹線公路,不像在深山裡面的一個地方。不過我在這裡九天不出去,就覺得自己不在香港。因為既不能看報紙,也不能看電視,不能上網,不能做時事評論。以前是一天看六份報紙,來這裡以後是六天看不到一份報紙。總之所有生活完全不同,但是這樣的不同才能夠真。

我覺得早上早起當然是很不習慣的,所有東西都不習慣。但問題是,因為這樣它才和你的日常生活完全相反。最重要是加上一個密集的禪修,才能讓自己有一個感覺煥然一新的機會。我第一次參加完短期出家後出去,朋友問我有什麼感受。我說你們也應該去試試,他們就問為什麼。而且我的朋友很有錢,三兩月去一次馬爾代夫,去一些最漂亮的水上的屋子,中間有玻璃看到下面鯊魚啊之類的。我就跟他講,你去那些地方好嗎?他說很好啊,很舒服。又沒手機,又沒電視電腦,沒有煩人的東西。那我出家也是啊,來禪營也是一樣的,而且還有禪修。講到禪修,每一次禪修都需要很大的耐性。我聽過來過不同的禪修,他們的經驗的告訴我,可能你月頭三四天都是很昏沉,想瞌睡,覺得悶想很多東西,沒獲得什麼東西。只是坐,就像坐監獄一樣。但是,你一定要有耐性,意志力去度過那個階段,然後慢慢就會有所體會。而且通常最後那一兩天你就會不捨得走。我自己三次都有這樣的體會。而這次因為有前兩次的經驗,所以我做好了心理準備去應付頭兩三天的情況。因為我平時那麼忙碌,尤其入營前一定要清理完。但我知道過了之後就會有好下場。這次比前兩次禪修得到的還多。覺得自己好像去到一些自己沒去過的地方,喜悅真是很大很大。所以今天要走的時候真是不捨得。我想起前兩次短期出家也是,那些沙彌寫戒還俗,交回袈裟的時候,有些不想給回的感覺。不如別還給法師,出家算了。我想這次出去以後肯定會比平常更加用心修行。因為我平時太忙,慢慢地輕忽了。但是當你在禪修中獲得的喜悅越大,在你這幾天的坐禪行禪裡面,我得到的那種快樂,讓我覺得我出去以後都想繼續維持。減少做一些其他的東西,去做一個小時的禪修,譬如說十分鐘也可以。其實多多少少你做著做著,維持那個種子,然後等到下一個機緣來的時候,讓它大規模爆發一次,可能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