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9日星期五

梁文道:漢堡帝國的末日

【飲食男女】假如你在一家高級餐廳點了一道煎鵝肝,上菜的時候發現它被夾在兩塊厚厚的餐包中間,你能夠接受嗎?恐怕不能。可是它若改一改名字,不叫煎鵝肝,卻叫做「豪華漢堡」,也許你就會覺得很新奇很特別,應該給它一個機會了。

這正是今日席捲美國餐飲界的一股潮流,大家紛紛把各種高檔材料加在那兩塊圓圓的麵包裏頭,然後厚顏無恥地稱之為「漢堡」,收你一筆莫名其妙的價錢。我瞭解,漢堡是代表美國文明的食品,全世界一說起美國食物馬上就會想起漢堡、薯條加可樂這三位一體的黃金組合。我也明白這個組合代表了廉價、快速和粗糙,雖然廣受歡迎,但絕對有損山姆大叔的形象。可漢堡就是漢堡,就算你用上了和牛肉,它還是那個模樣。在材料上踵事增華並不會讓它變得更高雅更有品味,只能偏顯寒酸與自信心的脆弱;正如可樂,你放了幾滴拉圖進去,它就是杯有品味的可樂了嗎?

偶爾我會思念漢堡,尤其是那種在車上吃的漢堡。把車子駛進快餐店的外賣專用櫃枱,想也不必想地對着麥克風大喊「一份芝士漢堡」。不到一分鐘,你就能在公路上邊吃邊走了。這才是美國,以前他們騎馬橫越沙漠和草原,現在他們開車奔馳於兩大海岸之間。漢堡最能代表美國這種永遠在路上的精神,它不在乎美味只在乎方便,因為這世界還有比美食更重要的追求,比如說不斷去探險未知的領域,又比如說雖然單調重複但卻受人敬重的老實工作。漢堡特別適合太空總署裏穿著白袍的科學家與車庫裏做着發明夢的年青人,因為他們太忙,沒空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長達三小時的晚飯。漢堡也適合那種在辦公室裏加班的小白領與工廠裏專心拼裝大機器的工人,因為他們相信人的尊嚴來自誠實的勞動多於虛榮的白麻桌布水晶杯。

難怪早年的美國人相信漢堡是成吉思汗發明的。他們說蒙古騎兵常常把生肉夾在馬鞍和馬背之間(也許蒙古人夾的是羊肉),經過漫長的跋涉,這些生肉被劇烈的運動摩擦成一團肉泥,變得柔嫩多汁,是烤肉以外的另一種美食。由於蒙古人忙着征服世界,沒空停下來花工夫煮食,所以他們乾脆在馬背上一邊射箭一邊生嚼這些自家製的肉泥。這就是韃靼牛肉的起源了(「韃靼」是蒙古的別稱)。

蒙古大軍來去如風,卻在俄羅斯留下了永垂不朽的韃靼牛肉,傳到德國的漢堡之後加了點文明,用火烤成肉餅,再由水手帶到美國多添兩塊麵包和幾片芝士洋葱,於是這幅漢堡包的路線圖就畫成了。這條路線的源頭是令人恐懼的草原軍團,這條路線的結尾則是讓人敬畏的工業帝國,兩個帝國承先啟後,皆是不知疲憊無所畏懼的征服者;連繫起它們的,是一個小小的漢堡包。

漢堡在美國流行開去的年代,恰巧是它工業規模急速擴張的時期。希特拉出動潛艇狼群噬咬美國補給英國的貨輪,日本用遮天蔽日的軍機偷襲珍珠港,賭的就是美國工業到底有多強橫。好一個美國,它竟能在一夜間把整個國家變成一座巨大的兵工廠,一天出五艘軍艦二十架飛機五十輛坦克,同時在兩個戰場上逼迫對手服輸投降。這世上還有比漢堡更適合那些不知日夜的工人的食物嗎?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很清楚,投資銀行代替了生產線,錢滾錢的遊戲取締了腳踏實地的實業……。聽說美國衰落了,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多準確;但我知道紐約名廚炮製出來的松露鵝肝漢堡可以說明很多問題。他們不再趕路,可以坐下來鋪好餐巾,拿起刀叉等待銀罩打開的那一剎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