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報紙專欄是香港最有代表性的文體。而環顧今日香港芸芸專欄女作家,寫得最好的卻是一位上海人,她的名字叫做毛尖。
最早留意到毛尖,是在上海的《萬象》雜誌,看她寫電影,很訝異如今怎會有人那麼熟悉幾十年前的老片子,而且從文章看來作者不是甚麼前輩長者。年輕人寫老電影是件很懷舊的浪漫韻事,客觀說來再怎麼不好看的電影在黃色濾鏡底下都是芬芳的。《萬象》被認為是一派遺老遺少的小資樂園,毛尖的文章放在裏面起了老西洋幻燈片的作用。
而且毛尖對老電影的沈迷不只是片子本身,還包括上戲院這種儀式。在這個「影迷」都用家裏可憐的小螢幕看本來叫做電影的東西的年代裏,她注意到張愛玲小說裏的「看戲法」是種「情節推進器」,起了轉化感情的作用。她搜羅老奶奶作品裏的例子一一分析之後,發現了讀者們輕易看不出來的結論:「少了電影和電影院,張愛玲筆下的怨男怨女就無處棲息了」。只有一往情深的戲院迷才會得到這種觀察,只有最敏銳的作者會寫這樣的評論。
上海人毛尖在香港念的博士,對香港有不一般的看法,對上海也有了帶距離的省覺,很具特色。比如說兩地之間最大的差異,照她看來可能還是電影:「當我在黑暗中終於清晰地看到《一條安德魯狗》看到《大路》看到《奧爾菲》,回想起大學時代圍一個小電視,一遍遍看(以及猜)模糊不清的幾盤錄像帶的日子,總覺得自己到了天堂。然而筵席有時,要回上海了」。
香港人現在都關心上海,看毛尖在《信報》上評說上海回憶香港,很合適。更合適的是她的文字準確捉住了專欄小方塊的本質,閒扯一番,但每篇文章都有唯一的重點,有奇趣的帶刺警句,是witty這個英文單詞的上佳例證,一下子就擊中了搖晃地鐵中昏昏沈沈的讀者,既醒神且難忘。專欄作家遇到無話可說的時候,就會呻起寫專欄的苦,毛尖連寫這種感慨都格外到家:「人生苦短,專欄苦長。有時明明『下雨,無事』,卻為了填滿那巴掌大的天地,信口開河『今天陽光出奇好……』少年時寫作文,只要換個語文老師,就能再撿到一次錢再扶一個盲人過馬路;現在行不通了,昨天去過酒吧,今天再進茶室就有點不好意思」。看來上海人不只是樓會起得比香港高,果然可怕。
2005年2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可怕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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