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2月1日星期六

梁文道:說說我的偶像

【信報財經新聞-書海迷航錄】少時沒有機會讀沈從文,只在些文學史文學評論的文章裏說他有多好多好。例如夏志清大名鼎鼎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裏頭講沈從文那一章就叫人看了心癢難搔,好比讀旅遊書介紹遠方名勝,雖不能至,心卻嚮往極了。後來回到香港,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弄本《邊城》來看。一頁頁慢慢看下去,不趕故事,不知日之將盡早到了要亮燈的時候。終於黑到再也認不出字,才暫停下來,抬抬頭伸展頸項,心裏就有了還好我會讀中文的感激。

這種文字這種故事,表面看來平淡得很,很多人說他「空靈」。後來有朋友說這種「水靈靈」的東西年輕時看過就行了,讀多了也就不想再讀。我聽了其實很生氣,想有本事你來寫寫看,卻不好表示,就淡淡地笑笑算了。這清淺的文字,不故作繁複的述,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一面一面圖畫層層遞出,其實是極大的耐性和克制的成就。得壓下一個作者常見的慾望,放棄繁複的修飾,放棄跳出來指東劃西的想法,然後在有限的選擇裏去尋找最精當的字眼,尋找最無奇最不驚人的表述方法。看來一切自然天成,實則機關算盡。充斥街頭只有小聰明的作者打死也寫不出這種「空靈」。

例如《邊城》,沒有花團錦簇的修辭,把現代白話文逼到一個幾近透明的極限,但就讓當時的我深深陷入那個山水明麗人情樸淳的邊城裏了。因為這種行文的路卻是這天衣無縫地合適這樣的小鎮,淡筆寫淡景,活生生是形式與內容統一的示範。同樣的耐性同樣的筆調,再慢慢鋪陳出翠翠、爺爺和大老二老之間那纏夾不清的關係所造成的悲劇時(其實這到底是不是悲劇也不好說),我又感到無比的鬱悶,恨起這些人的不痛快。但故事看完了,我又從原來的情緒抽離出來,同情起這山水這文化裏活的人的無奈。這就是沈從文,在那個圍繞著中國傳統熱火地開展爭論的時代,他看到的是活人的局限和遇到局限的反應,他不批判太多但試圖理解。

《邊城》寫得如此視覺化,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個誘惑,想把它拍成電影排成話劇,要為它繪上配圖。但對我而言實在沒有人能窮盡《邊城》所看得到的景象。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說他生前的願望是在有機會編選作品時,只要一套袖珍小本子就行了,不需精美漂亮,不需豪華考究,但求字清楚、款式樸素。我想,沈從文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作品該受到何種對待。不過,最近又有朋友想把《邊城》改成音樂劇。也是,且不管這小說如何地「音樂性」,裏頭反覆出現的竹管小曲和岸邊山歌就夠惹人遐思了。但還是那句,我祝我的朋友們好運。我知道這回我是有點太過,我也知道正如所有的經典,《邊城》也不無瑕疵。但你得原諒,一個小孩對偶像的熱情,總會令他有不可理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