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變是最與自身血肉相連,卻也最不屬己的異物。
聽取醫生的診斷,是每個人必須經歷的一次學習。學習對自己感到陌生。電視裡常有氣急敗壞的末期癌癥病人向醫生大吼:「你能不能幹幹脆脆、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他們總不明白,疾病是以陌生文字寫在肉體上的銘刻。
好些動人的疾病文學,像西西,或蘇珊·桑塔格,對我而言,無非是面臨生命最後光景時,對那巨大沈默領域的翻譯(儘管她們宣稱要還疾病一個本來面目)。在這個意義下,疾病作為生命的終結者,其實包括了兩個層面的意思。它當然摧毀了自然生命,也標誌著半生經營下來的意義和文字之片斷流失。
祖母垂危之時,我警覺到「病也有它自己的歷史」這回事。醫生在巡每張病床前,根據床前一塊記事板,推斷病人目前的病況。有時也向親屬探問病者過去患病的情形,以及家族的譜系。
病有它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疆域,像一個個國家,在人體上展開它們的統治。病歷是一幅歷史地圖。
醫學和它的體制向我們陳示,那種種的專技語言,在我們身上擁有主權,世代相承。正如我們是祖先的血裔;我們的分裂,我與自我並不明了的那一部分的鬥爭,是在我出生以前就被註定的。
皮膚敏感
幾乎是見證我一生的疾病。我一直相信是摸過蜈蚣之後,才感染上這種令我會在半夜因痕癢而跳起、抓得皮破血流的頑癥。
它漸漸地終止了我幼時那殘忍嗜血的興趣。因為當時只要一觸摸海水、植物、爬蟲和各類昆蟲,我的手掌背面、四肢關節就會長滿可怖的顆粒和水泡。此前,我大量製作昆蟲標本。以鐵絲貫穿蛙身成一十字架。蒐集各類小生物和它們的天敵,把它們關閉起來等待次晨出現的場面。用石塊砸碎蛇頭,揮舞蛇身,鮮血向四處灑落。掘出犬屍,試圖炮製標本……
我相信那是天譴。說起來,第一頭死在我手中的動物是一隻貓,那時我才四歲。
令人意外。我越大就越喜愛各種生物,到現在,我擔心自己會踩死一隻螞蟻。這是無意的轉變,卻積下了恩德。皮膚敏感已漸漸離開我的身體,現時每年只發作十多日而已。
皮膚敏感是季節性的,在重大的天氣變換下(尤其是滯悶梅雨天來臨的前夕)出現。發病的時候,好些海鮮、水果是吃不得的。它是「我」與這自然世界的直接橋樑。
內傷與支氣管炎
基本上,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已經不太有打架的需要。但有一趟,一群中學二年級的混蛋對我太不尊重。我在放學鐘響不久後,就趕到教室門口截住他們。混戰中,我疏忽大意露出破綻,被人一拳擊中胸口。那一擊令我幾乎喘不過氣,現在已成為風濕痛的區域。但打傷我的那人,也被我的反射動xix作打中,歪了鼻樑。鼻樑沒歪,唇邊沒有明顯傷痕,是我多年來引以為傲的。不過,我懷疑自己因此患有內傷。
直至回到香港以前,我的喉嚨都不算好。最常有的情況是聲線沙啞,逐漸發展成咳嗽竟日。有時,幾乎兩片肺葉都同時震動,隨著深入的咳聲破裂。
音量大,說話慷慨激昂是我的特色之一。小學的時候,我因此獲選為每早升旗典禮的司儀。隨後的各種辯論、演講和朗誦比賽中,我憑這本錢也拿下不少分數。到了中學,由於操行問題,我在司儀遴選的最後關頭被踢出局。但沒什麼好可惜的,因為我已有另一個途徑表現自己。在一群男孩中,聲音有助於領導地位的取得。打架的時候,我總能在對手叫罵時保持沈默,直至出拳的一刻才大喝一聲:「幹你娘!」我自覺這是很嚇人的。
轉捩點在臨返港之前,又一次喉部損傷引致支氣管炎。經過一個月的痛苦,我開始學習較為溫柔地說話。現在,我仍在一點點地嘗試、變化。
靜脈曲張
我唯一的手術經驗,是放去陰囊內曲張靜脈的血液,和某程度的血管切除及結紮。
最初,我以為是小腸疝氣。看到那拖長脹大的左陰囊,我並不太擔心,直至感到行動不太方便。後來醫生告訴我,通常是產婦的雙腳和男人的肛門才會出現這種癥狀(肛門的靜脈曲張就是著名的痔瘡)。他認為即使沒有大礙,也最好切除掉那些腫脹的靜脈血管,因為我的生育能力或許會受影響。
這麼罕有的例子發生在我身上,實在有點了不起的感覺。生殖力嗎,我不覺得算什麼。男子中學一年級生的性幻想裡,我試圖以自己未有陰毛去說服女老師和我發生關係。在沒有傳染病的世界裡,不育實在美好。
可是大家都知道,在印象中生殖力與性能力是緊密鄰接的兩個範疇。男人對不育的恐慌多少連帶著性方面的陰影。「不行」是一個語帶雙關的暗示。
或許沒有人會相信,可是我真的不怕喪失性能力。對於控制慾望,我非常在行。想進入天主教會擔任司鐸的想法,一直縈繞著我。我的意見是,即使不做神父,哲學家或要幹大事的人也應該禁慾的。事實上,我的病因之一或許就是花了太長時間在跪著祈禱和冥想上面。
手術後,住院期間有很多朋友來探望我。我愉快地與他們的鄰床交談,親吻過兩個帶著善意看我的女孩子。其他時候我讀卡夫卡,看完我能找到的所有他的作品,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那麼好,那麼歡快,潔白幾至於透明。出院之後,我第一次相信自己的容貌可以不必猥瑣、兇狠;或者令人以為我喜好沈思那麼兩極。可是我的傷口仍有些疼痛,所以不能參加彭錦耀的舞蹈課程,只能去陳炳釗的戲劇班。不久之後,在朋友的鼓勵下,我開始投稿,把我的靜脈接到報紙的文化版上。而我自己卻是那麼幹凈。
精神緊張
高三畢業之後,我考不上大學,停學一年。那一年裡,我會靠在地鐵站欄杆邊喘氣,直冒冷汗,呼吸困難。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路上。
第一次的事故發生在1989年高考世界歷史科的考場。突然的胃抽筋令我不能繼續持筆,場上監考不大關心我的情況,也沒有提出什麼特別措施。我只有挨到火車站,想搭乘火車去旺角會合我的朋友。該日五四,學界有一趟遊行。我卻蹲在車站的男廁裡,無法把握自己的狀態,不能判斷該嘔吐還是透過直腸洩出不快。我只好站在一格便坑打起氣功,以助自己平靜下來,別人都把我當作瘋子。額上冰涼,整件上衣卻已被汗濕透,我知道得立刻趕去醫院,所以叫了輛的士。
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的急診室等候了半小時,我暗忖自己會在那排長凳上完蛋,撞向右邊那位女士。結果沒事,因為家人到了之後,循例先把我臭罵一頓,我整個人瞬即平穩下來,一起討論事件的前因後果。可憐我的女朋友還在旺角等我,等了兩小時,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未來一年會是那麼難受。
後來,我幾乎每個星期都去看醫生。他們最初的診斷是胃抽筋,後來就只給我一些維生素丸,騙我那是有用的好藥。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病是疑病癥,我也知道自己的精神壓力太大。但是在戲院內我會無法呼吸,半夜會突然從床上直板板地坐起,甚至走著走著可以無力得幾要跪倒地上。這些感覺那麼真實,令我醒悟到我不能再靠西醫西藥,我給自己發明了一種藥,就是一種運動飲料「寶礦力」。在那一整年中,我每發現自己身體不適,就喝寶礦力,它簡直是領受了魔法的巫藥,藥到病除。
或許因為身體,在所謂的文化圈中又算是新人(雖已寫了一年多兩年的稿,但真正加入群體活動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一年裡,我很沒有自信心。記得在客串一個演出時,我需要脫剩內褲演出。開場前半小時,我急急跑到廁所內換上一條新的。還好我有許多朋友(雖然很少見面),他們實在是仁慈的人,扶了我一把。
有一回,其中一位找我不曉得幹什麼,被家母截下電話。她似乎不太客氣地叫他不要再找我,因為我要準備入大學的考試。他當晚和我的父母討論了半小時,三個大學畢業生為了我的前途,辯論大學的重要性和其本質,令我尷尬。但是我很感激,他實在是一個好朋友。我想,我不該常說他的壞話。
1989年,我參加了一個實驗劇場的演出。其實是段美好的日子(對我而言,世界似乎是新的),我在暈眩、冷汗和興奮中度過窩在黑暗小劇場的每一天。第二次百萬人遊行當晚,我要回去排戲,既然下午有空也就到中環走一遭。事後我寫過一篇文章,試圖理性地解釋為何我在遊行中途離開。當然群眾運動的本質,突然具體地樹立眼前,是使我很緊張、難受,不得不走。但如果不是本來底子就差,那一天我又會不會那麼不舒服?那一年來的虛弱對我的政治表現起了什麼作用?這是我到現在仍無法解釋的。只記得那一天,走到現在的利寶大廈前一條街時,我就按著其他人的肩膀,離開人群,扶著欄杆和路障走下地鐵站。
尿道拉傷
到底,我算不算有女人緣呢?這真是一個令人緊張的問題。許多相士、算命的認定我有桃花運,不錯,可惜我不信玄。事實上,桃花運的所謂「桃花」並不一定像我們想像的那回事,通常它指人緣好,這我就不敢不認了。眾多我看過的算命師中最準的一個,楊大師,斷言:一、我不得在三十歲前結婚,否則會有四個太太,前三個死光,最後一個伴我終老。二、我的老婆要不比我年長三四歲,就是比我小四五歲。
所以,我對比我年長或年幼三、四至五歲的女人很感興趣。我喜歡那種很活潑,喜歡笑,通常被指認為「男仔頭」的女孩。在「陽性」的外表下,我以為她們是最嫵媚的。且若比我大又或比我小到某種程度,我就會更加註意,至少要和她們做朋友吧。目前我打算要和她結婚的女孩,就是這種類型。只是她的年齡未符合命理大師的要求,若遇見合格者,我會介紹給大師鑑定。
有趣的是,自小學以後,我的容貌就可以「每況愈下」來形容。有一段日子,我很為自己難看的外表傷感。所以當時我對自己的頭髮採取放任態度,配合頂下的五官分佈,算是一種自我戕害式的毀容。我認為這是自己無法成功發展某些戀情的絆腳石,看相佬真的懂「看相」嗎?然而,上主總會成全他忠實的僕人,年歲漸長,自信心也逐漸增加,原來巨石也不外一粒細沙。去年看到福柯的傳記,原來他在三十多四十的年紀,還在為自己「不夠美麗」而難過。四年前,又有人以電腦紫薇鬥數替我排了一個命盤,指出我的腎臟和泌尿系統會出毛病,原因是我「與異性有緣,縱慾過度」。果然在三年前,我在小便中發現一兩滴血液。雖然後來再也無法在尿液中見到血滴,可是在使用過的避孕套中,我見到一些淤血絲塊。我的伴侶和我都很擔心,這時我已真正關心性方面的問題,但我更害怕自己的前列腺出事。
檢查過後,方知是虛驚一場。原來只是尿道拉傷,可能是操勞過度或暴烈使用的結果。醫生婉轉地囑咐我「儘量停止」勃起一段時間。唉,做人還真難。
內耳不平衡
大約在高三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小說,《我的左傾》。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有一種奇怪的體驗,他總覺得自己工作的桌面向左微傾二三度左右。這算不了什麼很厲害的傾斜,但因竟日坐在桌前,這個幻覺似的感應越來越實在,而且由臺面擴散到整個房間了。換句話說,他只要一踏入那個房間,就會感到世界整個地向左傾斜兩三度。
在那篇小說裡,我把我親身的體驗提出來探討。當時我還在構想另一個劇場作品,必須全室(包括舞臺觀眾席)傾斜,不必太多,兩三度就好。隨著時間的進展,希望會造成愈發強烈的感覺,在觀眾步出劇場門口時達到高峰,因為他們突然要調整自己對空間感覺上的誤差。
三數月前的一個晚上,我站在家中書櫃前面看書,整個人像觸電似的,突然天旋地轉地往左面暈倒,幸好我抓住書櫃板緣。狀況持續一週,我終於去看醫生。結果和我料想的一樣,是「耳水」(內耳)不平衡。
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支持我的想法,但是我把當年的奇妙經驗想像為「某種」內耳不平衡,或多或少會與最近這一次病癥有血緣關係吧。
後記:左腳扭傷
有一種哲學,我稱之為慾望哲學,因為它服膺於慾望的邏輯。阿多諾、馬爾庫塞、福柯、巴塔耶與德勒茲都是慾望哲學家。但我以為尼采和黑格爾才是慾望邏輯之發展巔峰。權力意誌和絕對精神是兩位一元論者圖謀世界的最大慾望表現。根據我毫不嚴整的印象,最縱慾的還是黑格爾,因為他的樣子看來比較冷靜,這要比冒著狂熱眼神的尼采狠多了。
信服慾望哲學的人同時相信自己、相信血統、相信天賦,他們命定是貴族。正如荷馬史詩的世界,一個「好」人可以在一夜之間因為家產傾盡而成為「壞」人;我們也不要和喪失信念與能力的人做朋友。記得大約在兩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記敘自己由泰山歸來的心情:「直至登上玉皇頂,才明白何為'會當
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原來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邊的丘巒太矮。」
所以他們是快樂的、健康的。正如希臘人在藍天碧海之前,耀眼陽光之下,毫不畏懼地赤身露體,競相在沙道上奔馳。尼采說得對,蘇格拉底以前的希臘人強健而樂天。他們絕無顧忌地坦身露體,在別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為他們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毀已成的自己。這才是慾望邏輯的真諦。
聽說浪漫主義時期的文人對於疾病非常沈迷,因為病能帶來一種新的體驗。我贊成。在左腳受傷的頭幾天,對地面的起伏變化,我非常敏感,些微的歪斜都會令我抽痛。日常隨意跨過的平路這時成為才步難行的星宿海。病變確能開發出陌生的自己,增加自己與世界關聯的新路向。所以,病或許能取代「真/假」、「內/外」成為一組描述和構建自我的新範疇。創生新我也是慾望邏輯的前提。
尼采曾說:「真正的哲學家不追求女人、國王和利益,反過來,真正的哲學家會被這三件事追逐。」事實證明,若非尼采不是真正的哲學家,就是他錯了。不論如何辯解,我以為慾望邏輯始終是預設了缺陷的邏輯。慾望的指向是缺陷之得到填補。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這套了。隨著閱讀興趣的轉移,我寧願稱自己是亞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認識的朋友解釋梁文道並非一個筆名,就讓這誤會繼續吧!至少
我還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樂意向人解釋我的藏書印為何是「為己之學」,那是孔子的話:「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於是,撰寫病歷是在「毀滅舊我--創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達人」之間擺盪。在此,我目睹自己對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術,雖然表面看來都不外一種時間上的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