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天皇的黃袍,首相的燕尾

我不算哈日,但是一不小心,幾十年下來,居然也陸續購藏了幾百本關於日本的書。在這裏頭,光是中國人寫的,至少就占了一半。所以當我收到盧峯兄《地緣日本》這份書稿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真有需要再多一本談論日本的書嗎?再想下去,或許更應該問的,是為什麼百年以來中國文人總是不斷書寫日本?是不是因為就像盧峯兄所說的,他們好像總能夠把傳統與現代結合得非常完美,渾然天成?而這一點恰恰是困擾了我們近百年的疑問:到底哪些東西值得珍惜?哪些東西又是應該拋棄?為什麼一座明明是用清水混凝土搭建的房子,也沒有任何傳統日本建築的構造,卻讓人一看就覺得它非常「日本」;而我們卻總是要花很大的力氣,用一些搶眼的裝飾細節,才能讓一座以現代工法製成的建築顯現出些許「中國風」?

當然盧峯這本書最別開生面的一點,是他把香港也寫進了這個宏大的文化變遷圖景。比如說,原來導致日本開國的的培里黑船艦隊,曾經在澳門和香港之間,計算哪一座港口才是他們往赴日本之前的最佳補給站。又比如曾在幕末和維新那個年代主導大局的一方雄藩薩摩,他們秘密派去歐洲取經的留學生團,第一次見識到「西方」魅力的地點,居然也是香港。這實在不能不讓人聯想,會不會香港也有自己一番「中西融合」的好故事?可惜我們所形成的東西,以及我們的故事,顯然不是整個中國都能共享,甚至都看得到的經歷。在大多數中國人眼中,傳統與現代如何並存這種問題的更佳案例,始終還是日本。

且拿德仁天皇的登基大典來講好了,在上午的「即位禮正殿之儀」裏頭,天皇跟皇后以及他們身邊一眾侍臣穿着的是日本平安王朝以來的古典服飾,但站在他們面前的首相卻是一身西式燕尾服。同一天晚上,宴請各國賓客的「饗宴之儀」,在以和食為主的菜單之外,還為每一位賓客送上一個小巧精緻的銀質糖果盒,裏面裝了非常傳統的日本金平糖;但他們卻用一個法文詞彙「Bonbonniere」來命名這個小盒子。其實將近一百年前,昭和天皇即位,當時在場的外國使節就已經感嘆,日本人似乎很擅長結合他們的傳統和西方移植進來的禮儀。比如說天皇巡行的儀仗隊伍,前面有日本神道教的神官舉幡,而後面的天皇卻坐在一輛西式的皇家馬車當中。仔細想想,這一切豈不都非常混搭,古往今來,不論東西,全都拼湊一塊,為什麼我們還會覺得它們很協調?

盧峯在這本書裏面還特別談到了谷崎潤一郎的名著《陰翳禮讚》,這本書以抨擊日本傳統美學文化在西潮的席捲下逐步淪喪著稱。可是「谷崎潤一郎不算是個全面反對西化的古老石山,對西方科技、文明帶來的好處與方便他會坦白承認,日常生活中也會邊心裏嘀咕邊用,有的如牙醫器械也禁不住認同人家的儀器較先進可靠」。所以問題始終是什麼東西應該保留下來,什麼東西又應該西化。谷崎潤一郎固然沒有列出一個明確的標準。看來就連以保守著稱,掌管日本皇室大小事務的「宮內廳」,也沒有一把尺子可以讓人精準判斷,為什麼送給外國客人的禮物是日本傳統糖果,而裝這些糖果的盒子卻要用上法文名詞。

日本近代思想史巨擘丸山真男曾經斷言,日本的傳統乃是一種「沒有結構的傳統」。它的特點是:「毋寧說正是因過去的東西未能被自覺的對象化,從而未能被現在『揚棄』,以致過去才從背後溜入現在之中,思想無法積累為傳統與『傳統』思想無關聯性地溜入近代實是一體的兩面」(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簡單點說,那就是日本人一直沒有辦法在思想的層面上,把他們以往所積累的一切,自覺地當成一套有原理,有層次,有結構的傳統。不像歐洲人,可能會把他們的過去當成是一種希臘文明與基督信仰交融形成的傳統。也不像中國人,能夠自覺地把自己的過去認識為一套儒家傳統。在歐洲人和中國人的例子裏頭,我們能夠找到一套所謂的主導思想源流,以之為座標,再把其他所有不符這道主幹的東西,當成是它的支脈、邊緣或者叛逆。於是當近代中國遭遇西方文化浪潮的衝擊時,中國士人就能很自覺地把這個局面,理解為儒家禮教傳統與西方現代文明的對決了。但是日本呢?由於他們一直沒有辦法在知識的層面上說出來自己到底有什麼樣的思想傳統,所以當他們跟我們一樣在面對西方現代性的時候,他們也就沒有辦法在反省認知的層面上形成類似的想法。沒錯,看起來很像中國人的「中體西用」,日本也有他們的「和魂洋才」;但這裏頭所說的「和魂」到底指的是什麼呢?除了少數哲學家之外,那是一套從來都沒有辦法說得清楚,也沒有辦法在整個社會當中形成共同觀念的東西。於是傳統與現代,日本與西方,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場兩陣對決的局面。

丸山真男又說:「由於新的事物,或與本來異質的事物都在沒有與過去完全對決的情況下,就一一被攝取進來,導致新事物驚人地勝利過早,我們無法把過去視為過去,使之自覺地面對現在,而是將之推到一邊,或使之沉降到下面,從意識中消失」。由於沒有一種自覺的傳統在抵抗,所以任何外來的東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大舉入侵。頂多就像谷崎潤一郎這樣,在感性的層面上對一些外來的事物發牢騷。可是,正因如此,許多過去的東西,才會忽然在毫無關聯的情況下又被「回憶」起來。例如今天很多人都非常熟悉,甚至琅琅上口的「佗寂」「物哀」等日本風味十足的美學範疇,都可以忽如其來地嫁接到一些非常西化非常現代的事物當中。為什麼日本能夠在明治維新之後,就在許多地方顯得非常現代,甚至超前;但另一方面卻又非常頑固地保留了很多傳統呢?因為少了一套非常自覺,在時間當中形成的傳統觀念之後,他們就能夠並置所有新的東西和舊的東西,把一切過去的事物和未來的事物,都看成是一種沒有時間背景,純粹在空間上被佈置於不同角落的東西而已。再簡單點說,日本常常讓我們艷羨的所謂「新舊融合」,其實只不過是西方與日本,傳統與現代中各種零件的混搭拼接罷了。就好比安倍晉三身上的燕尾服,以及德仁天皇的「黃櫨染御袍」,相安無事,共處一室。

當然,這都只是我的一點猜想。到底真相是否如此?盧峯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他完全盡到了一個深度旅人的責任,以其資深傳媒人的本色,不只走透了一般遊客不會去的地方,還要在文獻上重走一遍他曾經去過的地點,讓我們的提問多了好幾重時空交疊的廣度與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