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葉慈的亡靈朋友(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三)

【蘋果日報】愛爾蘭大詩人葉慈和他那個年代一些歐洲文人和知識份子一樣,沉迷於神秘主義,熱衷通靈,不只創辦過一個叫做「都柏林秘術兄弟會」的組織,還領導過以推動塔羅牌和卡巴拉知名的「黃金黎明會」。1914年6月,葉慈在一次降靈會遇上了一個自稱「非洲人萊昂」的亡靈。此後多年,葉慈都沒有辦法擺脫掉他口中的這「另一個自我」,並且藉着種種外人不能理解的溝通,啟發了他一些最神秘的詩作。有意思的是,葉慈宣稱,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聽過「非洲人萊昂」這個名字。但這實在不太可能,因為「非洲人萊昂」是歐洲歷史上最有名的地理學家之一,他那被譯成多國語言的《非洲描述》(Della descrittione dell'Africa et delle cose notabili che iui sono),影響了文藝復興時代所有歐洲人對於非洲的認識,莎士比亞甚至從這本書得到靈感,才寫下了他的《奧賽羅》。

比這本書更加吸引人的,則是「非洲人萊昂」的生平,因為身為一部全歐洲暢銷書的作者,一個在教宗手下受洗的摩爾人,一個遊歷廣泛的探險家、外交官和學者,關於他生平的可靠資料卻是意外的稀少。在他留下來的著作和手稿當中,讀者甚至會有一種感覺,似乎是他本人要刻意隱瞞和省略自己的過往經歷,並且遮掩自己對很多事情的真實感受。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我們還得注意,他這一切著作都是用他成年之後才學會的意大利文和拉丁文寫的,而非他的母語。在阿拉伯文和歐洲語言之間,他是否還有很多無法用各種語言去透明傳達,並且不能被這兩大文化所理解的想法呢?難怪曾經有不少作家試圖用自己的想像力去虛構一個自己願意和他對話的「非洲人萊昂」,就好比人們去虛構他的出生地格拉納達,以緩塵世中找不到樂園的悲嘆。葉慈只是這一眾作家的其中之一。

到底誰是「非洲人萊昂」?我們可以先從他的名字入手。其中的線索要是鋪展開來,幾乎就是十五、十六世紀地中海文化史的片段。

「非洲人萊昂」只是當時歐洲人替他取的綽號。他原本是個外交官,受命於摩洛哥非斯王國的蘇丹,出使君士坦丁堡,試圖拉攏當時如日方中的奧圖曼帝國,好收回北非海岸被葡萄牙人霸佔的城鎮。不料回航途中被西班牙海盜綁架,輾轉送到羅馬,當成是送給教廷的禮物。在那個文藝復興的高潮年代,羅馬天主教廷的日子並不太平,一方面要對付在德國興起的馬丁路德等新教勢力,一方面要周旋在神聖羅馬帝國和法國等幾大強權之間,同時還要對付不斷威脅歐洲的奧圖曼帝國。他們發現這個人質很不普通,不但見多識廣,而且非常機靈,正好可以透過他多瞭解一些穆斯林世界的情況。所以雖說是個被關在「聖天使堡」(Castel Sant'Angelo)當中的囚犯,但他得到的待遇不差,應該常常受到很多樞機主教和大學者的召喚,而且還有專人指導他學習意大利語和拉丁文,讓他逐步適應本地生活。不久之後,教廷決定為他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讓他放棄伊斯蘭信仰。皈依天主教之後,他正式的名字就改成了「約翰尼斯.列奧.美第奇」(Johannes Leo de Medicis)。之所以冠上了「美第奇」這麼顯赫的姓氏,是因為跟隨當時的習慣,僕人或者家臣要跟隨主人的姓氏,並且成年的異教徒(例如穆斯林和猶太人)在受洗之後,也得加上授洗神父的姓氏。而主持他洗禮的,正是他後來的主人,出自美第奇家族的教宗列奧十世。成為美第奇家族的一員,當然是個榮耀,畢竟這是當時全歐洲最富有也最有威權的一股勢力,不只出過四任教宗,一連串的托斯卡尼大公,法蘭西王國的王后。而且他們還是文藝復興運動最重要的贊助者,如果沒有他們,達文西和伽利略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成就,今天的羅馬和佛羅倫薩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光榮。但是跟隨這個家族,同時也必定是個詛咒。幾乎就和我們在電視劇裏面看到的一樣,豪門的背後就是陰暗,這個家族的名聲也總是伴隨着腐敗和貪權,替馬丁路德的炮火提供了無數彈藥。

在此之前,「非洲人萊昂」的名字本來叫做「哈桑.伊本穆罕默德.瓦贊.非斯」(al-Hasan ibn Muhammad al-Wazzan al-Fasi),依據這分成三個部分的阿拉伯名字,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他的爸爸叫做穆罕默德,他的爺爺叫做瓦贊,而且他來自非斯。「瓦贊」(al-Wazzan)這個字的意思是「稱重員」,在北非和伊比利亞的穆斯林國家裏面,這是一種不算高級但又非常重要的職位,負責監督市場上所有貨物交易的公正,度衡繳納給政府的稅糧的重量。按照法律,「稱重員」還可以在他「稱重」的東西中收取合宜的比例,以為收入,而這個「合宜的比例」通常會使得他們十分富有。這種工作是世襲的,「瓦贊」這個名字,便說明了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稱重員」。「非斯」這座在今天吸納無數遊客拜訪的旅遊勝地,自古以來便是摩洛哥地區的重鎮,在「非洲人萊昂」的這年代就擁有十萬居民,當中有不少是像他那樣來自西班牙和葡萄牙等伊比利亞半島地區的流亡難民。這座城市還有一座被金氏世界紀錄認定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創辦於公元859年的卡魯因大學,「非洲人萊昂」就曾經在這裏跟隨飽學的老師研修神學、法律,修辭學與詩歌。不過問題是他們家的名字雖然保有「瓦贊」這兩個字,但他們在非斯實際上是做不了稱重員的,因為他們是外來的移民,而非根脈深植的本地人。好在儘管經過離散,他們畢竟有點家底,而且他的舅舅早在伊比利亞徹底被天主教徒征服之前就先來一步,混得相當不錯。所以他不只交得起上學的學費,而且還跟着舅舅走上了出任外交使節跟沙漠商旅頭家的道路。

比如說他去過今天屬於西非馬里共和國的廷巴克圖(Timbuktu),當年是雄霸撒哈拉和尼日爾河流域的桑海帝國的中心都會,黑色非洲歷史上最有名的傳說之城,一切綠洲的母親。「非洲人萊昂」來到這裏的時候,正是它最鼎盛的時期。進城拜會城主,是一段冗長細緻而又盛大豪華的儀式,使臣要跪在地上,臉貼地面,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撒在灑在自己的肩膀和頭上,好顯示自己在城主面前的卑微。穿越沙漠,不辭勞苦地來到這裏,當然是為了要做買賣。在這座城市,要比黃金和椰棗更有名也更有流通價值的商品卻是書籍和手稿。十萬人口當中,有四分之一是學生和學者;在沙漠中聳立的壯闊城牆之內,有一百八十多座學術機構和圖書館。就算是巴格達最有名的學者來到這裏,也都可能要為自己的無知而慚愧。市面上販賣的書籍,最遠來自撒馬爾罕,甚至中國;意大利製造的精美大理石紋紙張,則從海路經過開羅或的黎波里,再由駱駝商隊穿越撒哈拉沙漠運抵。抄寫手稿在這裏是一項家族手工業,就有點像香港以前的家庭主婦把塑膠假花帶回家裏面加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