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十五塊錢的尊嚴

【飲食男女】大概十幾年前,我在一本書上看到歐洲一個社會學家的調查,他和他的團隊每天守在超級市場,觀察不同的客人,看看他們在裏頭會花多少時間,做些甚麼,買些甚麼。結果他們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原來在超市裏面待得最久的,多半是些獨自進來購物的老人。這些老人家喜歡從一排貨架逛到另一排貨架,仔細地檢視架上各種商品,常常拿起一件東西瞇着眼睛研究商標上頭的說明,然後又慢慢地把它放回去。但他們逛到最後,通常買的卻是一份報紙、一個打火機,又或者一排香口膠,以及其他這類最便宜的物事。然後他們第二天又來,路徑和昨天一致,行為模式也和昨天一樣,用掉的時間也差不多;臨到離開之前,一樣又是在收銀機前隨便挑樣最廉價最不起眼的東西。日日如是,他們家裏一定有吃不完的香口膠,和這輩子都用不盡的打火機。他們到底在做甚麼?

答案很簡單,他們在消費。我知道,你一定會說這是句廢話。可是請耐住性子再想一想,你會發現這群老人古怪的消費習慣其實正好指出了今天這個消費社會的真相,那就是消費不只是簡單的交易,不只是為了取得生活所需,甚至不必是那種想要向外人表明自己品味和身份的符號性行為;它更是一種非常基本的社會交往。再說明白一點,那些長者其實根本用不着那麼多香口膠和打火機,而香口膠和打火機也不可能為他們帶來甚麼表達真我和彰顯身份的效用。他們每天耗去那麼久的時間在超市裏面,卻只買一兩件那麼無聊的東西,為的只不過是想要一點自己還在社會當中,自己依然活着的感覺。因為人類在這個時代裏頭最重要的身份之一就是消費者,而消費正是我們能夠和這個世界發生的所有交往關係當中最最基本的一種。

所以我們在屋邨和舊區總是能見到一批退了休的男人。每逢賽馬日便蹲在馬會投注站附近,似乎賭癮很大,其實又不真的大筆落注。又有一些扶着枴杖的老太太,每星期準有一兩個下午,會到相熟的茶餐廳報到,多半是叫一杯熱奶茶,奢侈點便多來一份蛋撻或油多。她們已經行動不便,家裏也不是沒東西吃沒東西喝,為甚麼還要這般花錢花力氣,辛辛苦苦出門下樓呢?那全是因為他們早已失去工作能力,漸漸被社會主流趨勢甩在後面,身上可用的資源不多,交往的範圍不大。那一點點最廉價的消費,就是他們還在這個世界的證明。這是他們進入公共生活,看得見他人,也被他人看見的管道。他們是人,他們還活着,就算再少,那點微薄的開銷也還可以為他們帶來一種「我有能力」的感受和尊嚴。

今天忽然想說這事,是因為最近聽聞住家附近又有一間屋邨茶餐廳被「領展」趕走。從前我常在那裏看到一對都有番咁上下年紀的母子,兒子有病,行動不由自主,走路走得非常吃力,他的母親更得坐在輪椅上頭。茶餐廳職員從來沒嫌棄過他們,替他們開門關門並且安排座位,任他們倆一人一杯十五蚊熱飲坐足一個下午。我不知道從今以後,他們還能去得了哪裏?也不知道要是再去這個必將改頭換面的商場,我是否還有機會碰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