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4日星期日

梁文道:狂人的理智(狂人之二)

【蘋果日報】「瘋狂傑克」被俘的那一天,他原本率領了一支合共四十人的突擊隊打他擅長的登岸上坡戰,慣常地在衝鋒時刻齊聲高喊「Commando!」,意在擾敵視聽。可是這天沒有濃霧,天朗氣清,德軍根本不受影響,於是一行人傷的傷,死的死。到得山頂,他發現身邊只剩四人,其中兩人還要重傷。終於彈盡,眼看大勢已去,他便抬出了隨身攜帶的蘇格蘭風笛,不知是否要悼念隊友和將逝的自己,他吹奏了一首「Will ye no come back again」。一顆手榴彈爆炸,傑克終於暈倒。

他這種喜歡在彈如雨下的戰場上吹奏風笛的習慣,常被後人歌頌為無敵的英勇,很容易讓人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場上另一個有名的風笛手Bill Millin(又稱Piper Bill)。我第一次知道這個人的存在,當然也和其他人一樣,是看了老電影《碧血長天》(The Longest Day)。片子裏頭的他在諾曼地戰線上不畏槍火,異常勇敢,人家拿武器自衛,他就抱着風笛奏樂,遠處被困待援的英軍一聽這熟悉的樂聲莫不士氣高振,同樣被困的美國大兵則搖頭大嘆其瘋狂。後來我才曉得這不是劇情需要的創造,而是真人真事。原來真實的Bill Millin是受了長官命令,一開始他也覺得不妥,因為英軍指揮部當時早已下令不可在戰事中玩奏樂器,哪怕是用來打氣也不行。不過他的上司就說:「去他的,那是他們英格蘭人的事,我們是蘇格蘭好漢,打仗怎能沒有風笛?」於是Piper Bill就一心奏樂,幾乎進入忘我境界。

問題是為什麼當天Bill Millin多個同袍中槍,偏偏就他一個人安然無恙呢?後來負責開火狙擊他們這個連隊的德國士兵接受訪問,答道:「因為我們以為他是個瘋子」。

以為他是個瘋子,我想這就是「瘋狂傑克」一直死不掉的原因之一。想想看,在二十世紀的戰爭裏頭,有這麼一人手持中古闊劍衝鋒,背後一把長弓,要不就一邊吹着風笛一邊穩穩地踏步前行,你看了會不會也覺得他是個瘋子呢?戰爭本來就是毫無意義的瘋狂,但是作戰中的人卻是非常理智,要在瞬間計算一切能夠影響下一刻形勢的條件,即便單兵開槍,也得極端精準地瞄正目標,容不下一絲意外衝動。在最瘋狂的事情裏頭做一個理性到冰冷的人,這就是戰爭的荒謬原則。所以一遇上像「瘋狂傑克」和Bill Millin這樣的人物,原來那工具般運算的理性就會反應不過來,有點像棋手碰到了不按牌理的棋步,一時陷入停頓當機的狀態。然後該按下去的按鈕沒按,該殺的人不殺,這是被蒙上理性面紗的戰爭之荒誕被揭穿的一剎那,因為一個本來被調校成逢敵便殺的戰爭機器忽然問了自己一個只有正常人才會問的問題:「我應該殺這個人嗎」?而那個能使得他短暫恢復常性的人,卻是個在戰爭當中最超乎常理的狂人。

戰爭的可怕,在於它總是被包裝得那麼有意義有道理,而軍隊又是一具那麼合乎理性的機械,裏頭沒有人會問為什麼,只會問怎麼做。好比近日我在北京地鐵看到的一段徵兵廣告,那配合短片的歌曲氣勢奔騰,其中一句尤其刺耳,它熱烈地呼喚「殺!殺!殺!」原來當兵的重點始終離不開殺,可是要殺誰呢?為什麼要殺?殺人道德嗎?這恐怕是軍隊裏頭最不該問的問題,也是徵兵者和一心想要去參軍的人最不願問的問題。然而,你的對面卻來了一個完全不像是該在戰場上出現的人,他太不合乎你的預期你的慣性,於是你猜他可能是個瘋子,你猶豫不決,居然想起他們不願你去想的事,所以他就活下去了。那個活下去的狂人奇詭地拆穿了戰爭的本來面目,讓人一下子在瘋狂中因遭遇瘋狂,而發現了實質的、有目的、有意義的理性之存在。

「瘋狂傑克」活下來了,因為他姓「邱吉爾」,捉到他的德軍以為他和那個邱吉爾有關係,便把他送到柏林。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個會在運送他的飛機上偷偷點火,打算人機俱焚的家伙,實在不是英國首相的什麼人,接着便把他運到著名的「薩克森豪集中營」(Sachsenhausen concentration camp)。他就是有本事,居然逃了出去,往北海方向前進,打算弄艘船回英國。就在離海岸只有幾里路的地方,他再次被捕,這回去了奧地利接壤德國邊境的另一個戰俘營。不久,他再度越獄,趁着停電摸黑爬到附近田野,然後一路向南,跨越阿爾卑斯山,走了八天一百五十英里的路,抵達意大利。在那裏他碰到一列路過的美軍,儘管衣衫襤褸,可他一記標準的英式軍禮立刻就截下了車隊。獲救的「瘋狂傑克」不是很高興,因為他聽說歐洲戰事快要結束,自己居然錯過了那麼多。想了一會兒,他又振奮起來,對着那些美國大兵問:「However, there are still the Nips, aren't there?」(「Nips」是英軍流行的日本人貶稱,和美軍口中的「Jap」是一個意思)。等到他真的如願以償,去到緬甸,預備在那裏大幹一場,卻發現兩顆原子彈已經摧毀了廣島和長崎,便憤憤不平地說:「If it hadn't been for those damned Yanks, we could have kept the war going for another10 years.」

他真是那麼嗜血,還是就像唐吉訶德,總是幻想着更多的冒險?無論如何,他沒有仗可打了,只好在其他地方表演自己的冒險家角色。例如以四十歲的年齡通過傘兵考試。又如他在澳洲訓練士兵海空作戰的技巧,同時在當地迷上衝浪,回到英國之後不只設計了自己的衝浪板,還成為在塞文河(River Severn)第一個趁着那有名大潮衝浪的人。等他轉任文職,狂性依然不減,每每在乘火車回家的路上打開車窗,把公事包丟到外頭的夜色之中,嚇儍其他乘客,後來他解釋,他是提前把東西扔到家裏的後院,那就不必下了車還要拎着包那麼麻煩。晚年,他和他的妻子喜歡開一艘小蒸汽船行駛在泰晤士河流經牛津的那一段,他夫人扮演將軍發號施令,他就控制自製的無綫電軍艦模型巡航。

他一生最後一次冒着生命危險幹事,是在英國快要撤出巴勒斯坦託管地的時候。當時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彼此仇殺,衝突劇烈,他負責維安。有一次他奉命到希伯來大學救出被困的人,一共救了七百人出來,目擊者說他站在吉普車上,無視四處伏兵,舉起手杖對天打圈,「彷彿是在倫敦街頭勝利遊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有一天,他一個人走過交火地帶,衣裝整齊,安步當車,對着拿槍指着他的阿拉伯士兵一路微笑。他後來跟人家解釋:「阿拉伯人很有幽默感,你對他們笑,他們又怎麼會開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