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6日星期日

梁文道:在極限處

【蘋果日報】既然球迷都能在自己那充滿失落與淚水的經歷當中學懂失敗才是常數的人生真理,為甚麼舉國盡是球迷的巴西人又會這麼放不下六十多年前的「馬拉卡納慘案」呢?我猜,這或許是政治和意識型態的作用。因為官方宣傳機器的開動,因為整個社會的瘋狂動員,1950年的巴西人竟然忘記了那是一場足球賽,是一種上帝從未允諾你必將凱旋得勝的命運賭注。所以早已替自己加冕的他們,必須要受到現實的懲罰,認定自己已然成為冠軍的虛驕信心,就像高聳入雲的巴別塔一樣,一下子就被烏拉圭天譴般地轟擊瓦解,剩下了難以言語形容的羞愧、懊悔,以及沉默的碎片。

任何事情,只要遭到政治的攫捕,被它強行進入,難免就得誕下奇異的怪胎。最近,美國首度為足球瘋狂,有Ms. Right之稱的保守派政論家Ann Coulter,卻在這當口給大家示範了一次怪胎的思考方式。她說:「任何對足球興趣的增長,都是這個國家道德淪喪的標誌」。「道德淪喪」這四個字,乃是美國保守派攻擊民主黨左翼和自由派時最常用的詞語之一,出自她的口中,不足為奇。問題是足球又怎麼能使得美國「道德淪喪」?原來其中一個理由是喜歡它和推廣它的,都是可惡的自由派,例如希拉里、《紐約時報》、「HBO」,以及女權份子。敵人向我們介紹的東西,一定十分可疑。更何況,她說,這東西還是來自歐洲的舶來品,毫不本土,毫不美國,是種「非美」運動。她接着分析,個人責任乃是美國精神的根本,而足球這外來物種卻「沒有MVP,沒有英雄,沒有失敗者,沒有個人責任感」,「所有人只是不停地在場上跑來跑去,然後每過一段時間,球會不小心自己跑到門裏」,可見這種運動的流行只會傷害美式自由經濟對個人責任的重視。最後,她甚至覺得足球是種人類演化上的錯誤,因為「人之所以區別於其他動物,除了靈魂之外,就是因為我們會用手」……

好笑嗎?是很好笑。不過,我倒很能理解她的狀態,因為這是一個人政治上腦的典型示範。可能我們自己有時候也會變成這樣,說一些看似言之成理的歪論;只是我們很難意識得到自己的可笑罷了。

還是說回足球罷。說起來,這一屆世界盃的十六強賽可真是我所看過實力最平均的一屆,八場比賽竟有五場打到加時,另外三場也幾乎是不到最後難分勝負,根本沒有絕對的強隊,也沒有絕對的弱旅。或者這就是世界盃仍然吸引,仍然值得球迷追捧的原因,不像我們熟悉的幾個職業聯賽,在這裏,你會碰上不熟悉的隊伍和陌生的名字;在這裏,金錢的作用被降到較低的位置,沒有一個國家隊能像曼城和皇馬那樣花錢組班。所以世界盃的水準一定高不過歐聯,但卻一定要比歐聯更多意外,更多新鮮的發現。

不如英超和西甲,在世界盃的舞台上,我實在說不出自己是那支球隊的球迷。我不太明白為甚麼會有那麼多人自稱「巴迷」、「阿迷」或「意迷」,到底他們在迷甚麼呢?一種國家足球的風格嗎?難道他們沒有察覺到某種傳說中的風格只不過是段已逝的歷史?「桑巴足球」?巴西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開始變得很不桑巴了,大家抱怨的「功利化」根本是個持續了三十年的趨勢。「全攻全守」?八十年代之後?你甚麼時候見過荷蘭在打真正的全能足球?過去幾年,我之所以比較喜歡德國和西班牙,就是因為他們至少打出了一套相對持續而悅目的格調。可惜,西班牙這回打了兩場太過糟糕的比賽,場上那十一個人都不是真人,反倒像是他們過去自己的影子。直至最後那無關宏旨的告別賽,他們穿上黑色的隊衣來參加自己的喪禮,才迴光反照似地折射出昔日的真我。費托和韋拿這兩個球員的入球,就像是在最後一刻哀求球迷:「請這樣子記住我們,記住2008年帶領球隊贏得歐洲盃的那個我們。」記住一個王朝興起時的燦爛,忘掉它頹倒時的淒涼。

我總是記得輸家,並且要像一個盡責的知識份子努力記住歷史上被遺忘的敗者一樣,去記住從這一屆世界盃十六強賽中淘汰出去的負方。智利、瑞士、希臘、美國、尼日利亞和阿爾及利亞,評述在談到這幾支球隊出局的結果時,全都用上了「雖敗猶榮」這個俗濫的說法。不過,這卻是個符應真實的描述。比賽結束之後,他們全都累倒了在地上,雙手掩面,流淚嘆息;可在球迷目中,這卻是他們昂起頭來大步走出球場的另一種姿勢。且看阿爾及利亞對陣德國的那一場,簡直慘烈;抽筋了,站起來;再抽筋,再站起來;終於肌肉麻痺,這才無奈地摔倒,目迎那顆進網的終結子彈。一兵一卒拼到最後一刻,直到雙方都必須衝破自己的極限。這豈不就是我們會愛上觀看運動比賽的原因?和我們一樣的人類,忽然在某一剎那逼近了我們這個物種的極限,不斷地挑戰,不斷地進推。極限之內,是我們熟知的人類世界;極限之外,就是一片漆黑廣大的無垠領域了。在那黑暗世界的邊緣,這點點高速摩擦出來的閃爍火光,一閃一閃地照出了人之所是與不是,可能與不可能。古希臘人所稱美的「追求卓越」、「真我之體現」(energeia),大抵就是這個意思吧。

然後就要說到美國隊了。既然我不偏好在世界盃上亮相的任何一隻隊伍,所以我也就能在最單純的層面上欣賞這支球隊,乃至於它的球迷;儘管我平常對這個國家的很多事情都沒有好話可說。

首先,美國足球是個謎。一直以來,許多地方的球迷都把它當成笑話,覺得美國就是個陪跑的小弟,是個被排除在人類大家庭之外的孤零部落,沒有能力去欣賞世界上大部份人都懂得的共通語,就算勉強學習,但它那過於濃重的口音,也還是叫人覺得格格不入,說的不是同一回事。例如「soccer」,這是甚麼玩意啊?沒人會想要和他們認真交流,你自己跑一邊去「soccer」吧。可是,這卻又是一隻自從1990年之後就從未缺席過世界盃決賽週的球隊,在2009年的洲際國家盃上還擊敗過西班牙,奪得亞軍。

美國隊在認知上的被低估,當然與這個國家對足球的態度有關。直到今天,還有Ann Coulter這種知名人物敢於公開暴露自己的無知,足球在這個國家的處境,可想而知。饒是如此,它竟然還能組成一隻這麼強悍的球隊,幾乎像田徑運動員似的去跑死對手,面對技術超班的比利時猶敢開放前壓,真叫人不得不服。相比之下,中國球迷的人數和熱情程度全都遠超美國,可是這個球迷大國(而非足球大國),恐怕就只能在賭球投注金額和足球寶貝的數目上頭和人家較量了。

於是美國隊就成了一個古怪的underdog,美式流行文化裏頭最受人喜歡的那種角色:人家瞧他不起,連當黑馬的資格都不夠,可它偏能以不懈的毅力與堅定的意志力爭上游,一路過關,到最後就算贏不了獎杯,卻能贏盡掌聲人心。這真的很美國,明明是全球頭號強權,但心裏頭總愛把自己當成這種處於劣勢的underdog。所謂的「美國精神」,只有在困難重重險阻不斷的情況底下,才能展現得淋漓盡至;美國隊那首打氣戰歌「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也只有用在一個underdog身上才算威武雄壯。反過來想,一個常勝的霸主還老唱「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豈不非常無聊無趣?

在滿場「I believe that we will win」和「U.S.A.」的聲音迴響下,美國足球隊與他們的球迷又給大家秀了一次美國的核心價值,再度無意地輸出了一回「軟實力」。加時賽輸了兩球,他們渾然不當回事,直把足球當成籃球來打,以為最後幾秒還能反敗為勝,照樣拼搶,照樣前進。等到他們終於進了一球之後,補時只剩下一分鐘,本來就很愛美國的教練奇連士文這時也真像個美國人,氣急敗壞地跑去和裁判理論,嫌那一分鐘不夠貨真價實,彷彿真的相信就算只有一分鐘,美國也還能多一球。

在我們這類總把「勝負乃兵家常事」掛在嘴邊的老油條球迷看來,這種硬是不服輸的樂觀,並不太好理解。難怪BBC在賽後發了一篇專稿,探討美國球迷憑甚麼總是這麼有信心有動力。他們好像真的不知道失敗,不相信死亡;莫非突破了那道極限之後,就是永恆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