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房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裏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多年以後,閱讀的經驗稍稍增加了一點點,我才能領悟自己當時為什麼會覺得一個小說如此開頭很「對」。
先看第一句話,明顯是要做個時式上的倒敍。才一照面,我們的主角就已經到了要面對行刑隊的時候了。他會不會死?又為什麼落到這步田地呢?小說開展的這個時間,也就是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那一刻的多年之前,敍述者接下來大概會給個交代吧。
且慢,敍述者並不着急,他要我們跟着布恩迪亞一起在槍口之前跳回更早的時段,說不定要比小說開頭這個時點還早得更多。早到什麼時候?早到一個結凍的河水初春方融,石頭能令人聯想到史前恐龍時代的那個世界。更確切地說,那個世界居然新到了一個連語言都尚未發展完備,人們溝通因此必須以手指指物的地步。
這怎麼可能?「上校」是個軍隊階銜,一個人既稱上校,可見包含軍隊在內的社會建制皆已大全,更別提行刑隊手上的火槍了。可布恩迪亞上校受刑前所回想起的童年,卻竟是個人類還在牙牙學語的時代。他到底活了多久?是這個人的一生漫長得不可思議?還是這部小說所要敍述的這段時間太過濃縮,乃至於像是處在一個和我們不同的另一重相對世界之內呢?
短短三句話之內,馬奎斯已經在時式上往復跳躍了三次(如果我懂得西班牙語,當更能感到這種文法時式扭轉的魅力),並且神奇地把敍述時間的向度引向了一個太古洪荒的異域。所謂「魔幻」,根本不必看到後頭那些死者血線會自己一路流回家門報訊的場面,《百年孤寂》一開頭就已經是魔幻的了。
如此啟首,已經表明這是一部打算開闢新天新地的小說。而每一部小說,豈不都是一個世界的創造?小說家,正如董啟章所喻,終究是孤獨的獨裁者。這樣子的小說開頭,又怎麼可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