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0日星期一

梁文道:就連飯局都不會做了的荒敗城市

【飲食男女】認識了十幾年的朋友,只因為他主持的報紙工作,就被人砍到重傷入院。我一邊難過一邊愧疚,責怪自己還有許多答應了他的事沒做,心情壞得無以復加。這時候居然還有人說我們把這事「上升」到新聞自由受打擊的層次是不夠理性,平常不容易生氣的我,在看到這些話的時候也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氣稍緩,轉念再想,便覺得說出這些話的人大概是太不了解劉進圖了,以為這事便和任何一個人遇到暴力傷害一樣,在真相還未查明之前,總不能隨便猜測原因必定和他的工作相關。好吧,我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諒解他們的解釋。然而,我們這些知道劉進圖的人,又有誰不曉得他的溫文低調?又有誰能相信他是個會惹上如此私怨的人呢?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這是本關於飲食也關於旅遊的雜誌,拙欄也不該逾界離題。然而,就算我從不以為飲食只是消遣有涯之生的小事,這時候也實在難以逼着自己想些吃喝的事。事實上,過去這幾天我甚至沒怎麼餓過。

不妨便從怎樣影響傳媒說起。我的意思是,外界若是想要影響乃至於左右傳媒,方法其實多的是。這種赤裸裸的暴力,不止兇殘,而且很沒水準;充份顯示出幕後主事者的弱智與粗鄙,不論其權位多高力量多大,也一定是個格調極低的下三流人物。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便有一種常見的辦法,斯文得體,繁複一些但也聰明一些,既不干預新聞自由,同時還能把媒體帶往自己期盼的方向。

那種辦法就是飯局。

我們一般人談事,總是假餐聚之便;傳媒人更加如是。回想起來,我和進圖兄過去這十幾年的交往,沒九成也有八成是在飯桌上發生的。身為行內資深高層,進圖兄去過的飯局恐怕更是無數。因為幹這一行實在有太多的飯要吃了,從政的、經商的,各種在社會上有些影響力的,無不得透過飯局來和你聯絡感情。在他們那邊,這叫做「放風」,把自己想讓人家知道的事,想要突顯的訊息,一一化作酬酌間的閒談。在媒體人這邊,則算是「收風」,試圖在杯盤裏找到外間未曾與聞的消息,和主人家那言有盡但又未窮的深意。

飯局人人能搞,可做不做得好卻是一件考功夫的事。見盡世面的傳媒老手不易哄騙,自能辨得出局上言語背後的用心,本着自主自重的傲氣,表面上虛以委蛇,其中真偽他可清楚得很。主人家必須道行夠深,功課做足,再加上經年累月的問候熱身,才能在最必要的時候在飯局上打動來客,讓他們去說一些自己要說的話,以及不說一些自己不願聽的話。有些時候,說不定還能讓一些本來該在頭版出現的不利報道,變成了第 16版的首條;第 16版的首條,則變成了同一頁最不顯眼處的小豆腐磚;總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是利用嗎?當然是。這是互相利用的機巧遊戲,時時操控了我們所有受眾的每日見聞。我們看見甚麼看不見甚麼,聽見甚麼聽不見甚麼,竟然就在幾個人的飯局裏決定。然而,最起碼這還是種優雅的,有耐心的,有智慧的遊戲。簡單地講,這至少是種操控媒體的文明方式。

過去一年,就只不過是一年而已,我們卻看見特首向評論家和報紙發律師信;看見傳媒老闆被敲頭,被人砸破車窗玻璃,被人朝他家的門口扔炸彈;看見記者的鏡頭被警察擋住,他們的肉身則被人當眾毆打推倒;還看見了大商戶惶恐不安地從一向合作愉快的報刊上抽掉廣告。然後今天,就連一個已經離開總編職位的斯文人都還要砍他六刀。看見過去這一年,不能不信,這座城市已經野蠻到不會玩文明遊戲的地步了。這真是一座下流正在統治社會,粗暴取代了細緻、肌肉征服了大腦的,墮落中的,灰暗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