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31日星期五

梁文道訪1908書社--禁書是怎樣煉成的


【讀書好】今天跟大家介紹的書店,是1908書社,一間很怪異的香港二樓獨立書店。它竟然選址尖沙咀北京道,一個自由行最多、最旺、租金亦最昂貴的地區,聽說書店最初是想用收益來支持一間開在北京人權教育中心,叫做東珍納蘭文化傳播中心。這中心在北京負責推動關於少數民族、性小眾、以及愛滋病患者的人權教育認識。你們知道在內地經營非牟利機構無法公開籌款,所以要透過海外「泵水」,但「泵水」方法,有甚麼理由會想到要依賴一間二樓商業大廈的書店?

大家有沒有聽過自由行「三寶」:金飾、奶粉,和禁書?哪個高官下台、哪個貪污犯被捕,市面上不知怎的就會迅速出現一些書來揭發他們如何淫亂、濫權,甚麼情婦數十人之類的。你翻一翻,就會發現基本上那都是陰謀論、爆內幕式的流言和編湊,利用政治事件來滿足大眾對政治八卦的心理需要。因此,所謂禁書往往良莠不齊、真假難分。

但1908書社賣的書很不同。我們知道今年大陸情況非常不妙,比如一個朋友的評論寫得很精彩,他想出本評論集,但出了兩年也出不到,為甚麼?因為他的書名叫《一頭自由主義的鹿》。因為有「自由主義」四個字,所以就被敏感了。或者我一個朋友去報導埃及茉莉花革命,將感想寫回來,但因為他提到茉莉花革命,又不能出了。這樣的情況底下,很多大陸的作者、學者,就都選擇了在海外用其他渠道出版完整版本。1908書社最大的特色,就是它有不少這一類書,比一般主打禁書的書店認真得多。

當然也不能不提書店名稱「1908」,這也解釋了書店老闆的懷抱。一般人讀歷史容易忽略1908年,只記得1911年中華民國成立。但其實1908年當慈禧還在世時,她頒佈過「欽定憲法」。當時中國差一點就走上君主立憲的道路,但最後因為各種原因草草收場。書店以1908為名,就是為了紀念這次立憲嘗試,希望書店成為傳播人權和平等思想的平台。由1908年走到2014年的今天,我們過了一百零六年了,中國行憲政的道路,還要再多一百年嗎?



禁書典範

我在1908書社找到幾本幾有趣的書刊,一方面說明這是一間怎樣的書店,這些書本身當然也很值得推介。例如我一個朋友,清華大學的社會學教授郭于華所寫的《受苦人的講述:驥村歷史與一種文明的邏輯》。她這本書很精彩,部分內容也在大陸出版過,但真正完整的版本則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到底它敏感在哪裡?其實只不過是講述了一個很有趣的概念而己。她透過農村口述史,說出中國人一般所謂吃苦、受苦的「苦」到底是甚麼意思。她想找到一些記憶、生命之中關於苦難的具體回憶,這些回憶又怎樣影響了今日的生活,或者未來的走向。這本書可說是今日禁書的一個示範:單純的學術研究,抵觸了官方歷史的敘述模式,於是就已經變得敏感了。

再看《米沃什百年》,米沃什是二十世紀波蘭最著名的大詩人,也是全世界無數詩人心目中的偶像。這書是米沃什詩作的中譯本,以及一些中國詩人、作家和學者對他的討論以及獻詩。純粹的文學,沒提到大陸,遑論中國政治;而詩更是一般人理解為最抽象、亦離現實最遠的文體。但為甚麼這書在大陸是禁書?因為書的出版社叫「傾向」,編輯是貝嶺。貝嶺是著名流亡詩人,傾向基本上只出版他和朋友的作品。這些書都不算直接衝擊今日的中國政治,其政治色彩甚至比不少大陸出版物還淡。但就因為人的關係,也莫名其妙地成了不准入境的禁書。

敏感人物是這樣煉成的

提到人的關係,還得說說近年中國禁書史上最奇特的例子:《火與冰》的作者余杰。我想大陸很多九十後已不認識他了,可余杰在十年前被公認為中國頭號才子,真是天下無人不識荊。那時候的北大有所謂三傑:余杰、罵香港人是狗又盛讚北韓是好國家的孔慶東,以及力捧新國家主義、認定西方亡我之心不死的摩羅。這三人當年都是很激進、反體制的同代人。從前余杰的書暢銷得不得了,巡迴中國演講,有無數人歌頌這年輕人的文筆和思想,但最後他卻要落得一個流亡美國的下場。他當年的名著《火與冰》,最近重新在九江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算是奇跡。新版裏面還有他朋友許知遠寫的一篇很動人的序。其實在我的口味而言,我對余杰的文風從來都有些保留。即使當年三傑的政治立場今天已經變得那麼不同,但他們說話的方式卻都有些相似,太過激情,太喜歡全面肯定或否定一件事。我不太認同這種路子。但我很敬重余杰的為人,我從來都當他是一個很值得尊重的文人。

但重點是,為甚麼余杰會變成敏感人物?當年這本書在大陸大街小巷都買得到。他很激情,他說話說得很有火,但官方還是勉強接受得了他。那甚麼時候官方開始把他放上黑名單呢?據說是因為他把新書文稿拿去一間大出版社,出版社編審時過不了政治審查一關。其實這很常見,你在大陸過不到一間出版社的審查,你可以在全國幾千間繼續找,遲早找到也不為奇。但當時因為這消息傳了出去,然後整個行業都發現原來余杰的書是不能出的。慢慢地,連報紙等媒體都覺得余杰的書不能出,那一定是很敏感吧,於是也不敢隨便採用他的文章。

其實當初並沒有一道正式命令下來,以後不讓余杰出書出文章,而是整個出版及媒體行業,自己口耳相傳認定他敏感,到最後就既成現實了。那沒地方讓余杰發表,他就惟有投稿香港禁刊如《開放》等雜誌。在這些地方出文章,他又可以寫得更大膽,於是話愈講愈盡,余杰就變得愈來愈激進。於是官方發覺他的言論的確愈來愈敏感,然後才開始把他列進黑名單。其實一個敏感人物,是這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