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3日星期六

梁文道:魚汛

【飲食男女】前陣子在網上看到一些介紹美國新英格蘭地區龍蝦的文章,才曉得今天名貴得不得了的「波士頓龍蝦」原來是種沒人要的賤貨。四百多年前,當歐洲人大批殖民北美洲的時候,龍蝦是用不着出海抓的,因為牠們自己會被海浪沖上岸邊。季節一到,往往會在沙灘上堆成一排兩呎的「龍蝦牆」。由於數量多成這樣,所以當地的原住民就直接把牠們帶回地裏埋了,當做田產的肥料。

漸漸地,他們就得出海坐船撈龍蝦了,而且還是一種特製的底艙開洞船。不過牠們的產量還是很高,高到一把魚網撒到海裏便滿滿沉沉一大捆的地步。在十八世紀的這段歲月裏,龍蝦是種比豬肉還賤的肉類蛋白質來源,通常拿去給黑奴和囚犯填肚。據說有些工人在受聘的時候,會主動在合約上寫明「每周只能吃不多於兩餐的龍蝦」。還有一回監獄暴動,是因為犯人再也受不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早到晚的龍蝦餐了。

再過一百年,漁夫就得花點工夫,才能在海床附近找到足夠的龍蝦。這時候,有人想到了一個點子,那就是在岸邊圍建養殖池,以保日後供應無憂。終於到了我們這個年代,野生龍蝦成為難得的美味,再也沒有人記得拿龍蝦殼去製造工具,以龍蝦肉去種粟米的古老日子。

同樣模式的海產故事,我們大概都曾聽過,比如東海黃魚。這種魚你今天要是去館子裏吃的話,可是能叫來請客長面子的貴價貨。但我小的時候,台灣幾乎隨便一家外省菜館都能把牠當成必備常備的日用菜式,根本就沒甚麼了不起。許多老一代的漁民都還記得黃魚季節的盛況:要是白天,金黃色的牠們會在海上反照日光,形成一大片翻滾的金浪;要是晚上,會用腹肌摩擦魚鰾咕咕叫的黃魚則能從遠方響出高吭的歌聲(所以台灣人又管牠叫『叫咕魚』)。見過或聽過這樣的景觀,便才能確切明白中文裏的「魚汛」是甚麼意思。

黃魚魚汛,漁夫的工作最是簡便。大夥開船圍上去,每人拿兩根木棍,朝左右敲擊漁船兩側,水裏頭的黃魚自會被這陣陣聲浪震得頭昏腦漲,自動暈得肚子朝上浮得整個海面都是。

傳聞倪匡很瞧不起蘇眉,覺得這是種只配拿去滾湯的雜魚。如果連蘇眉都是「雜魚」,那甚麼魚才算不「雜」呢?原來是三刀、冧蚌、七日鮮……,盡是一些運氣好才碰得上的頭獎魚。然而,在倪匡叫人拿着蘇眉滾湯的那段日子裏,牠們本該是香港海域的常住品種;就算是佳品,也不至於稀罕到今天這步田地。

我最近在《人、魚、海的兩種未來》(Four Fish)裏頭學到了一個觀念,叫做「移動的基準線」(Shifting baseline),首先提出它的海洋生態學家丹尼爾•鮑里(Daniel Pauly)把它定義為每一個世代對自然界中「正常」狀態之期許的不斷衰變。上一個世代覺得龍蝦是種在沙灘上撿的東西,下一代則把大海之中取之不盡的豐盛看做正常,再下一代就開始認為龍蝦本來就是種難得的海鮮了。每一代人都將上一代的記憶當成傳說,一再隔一代都會徹底忘記前一代人的記憶。

就像現在,我和年輕點的朋友說起幼時吃黃魚的平易,他們都不太相信。也許,七日鮮在將來就是種史冊裏才找得到的名字了。